百姓们的目光变了,从乞求变作恐恨,从惊惧变作愤怒,从信任变作鄙夷……他们意识到曾经那位似乎神通广大的柳亲王也像一个凡人一样无能了。
人们尊崇神坛之上的神明,却厌恶跌落神坛的凡人。
可他们谁曾记得,他李仲允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凡人啊……
“真是,指望他做什么!一个断袖……”
“恶心人!”
“是啊,他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啊!咱们身上的那些压的咱们喘不过气的赋役跟他们皇家密不可分啊!”
“就是!该死的东西!”
“去死!”
谩骂声铺天盖地,像洪水一样淹了过来,几乎令李仲允窒息。人们开始向他扔东西,起初是菜叶子、馒头、柿子……后来竟有人扔起了石头……
“对不起……”
没人听他道歉。人们把他们一腔的绝望与怒火全部倾泄在李仲允身上。
“主子!”
“滚!你们知道个屁!让开!”
沈衡和王五听到消息后立刻骑马赶来了,他们护着浑身狼狈的李仲允而去。
“走狗!”人群中传来一声怒喝,紧接着一块石头破空而来。
“沈衡!”李仲允失声喊道。
那块石头正中沈衡后脑,沈衡瞬间翻落马背。
“主子,走!”王五发狠一鞭抽在李仲允的马上,那马受了惊,吃了痛,立时疯跑了起来,将那些百姓远远甩开。王五低俯在马背上,无暇顾及护主而死的沈衡,紧跟而去。
“楚淑媛!把邧儿叫起来!表妹你也起来!备两辆马车,你们分别坐,跑!”
“那你呢?”
“别管我了……”
“父亲!”李泽邧紧紧搂住了李仲允。
李仲允的嘴唇颤抖着,他狠了狠心,一把推开李泽邧,将他塞到柳颜冰的手里,他急促道:“往北跑,从北面出城,若是有人追上来,两辆马车分别走,请务必保住大唐最后的血脉。”
“父亲……我们一起走好不好……”李泽邧哭得撕心裂肺。
李仲允抹了把泪,未做理会:“王五,你把柳王府所有的银钱拿上,带着府内所有人都上马车,走。”
“主子!不行!奴才……”
“走!你们记住,护住邧儿就是对我尽忠了……”
“主子,咱们一起走……”
“我累了,走不动了,求各位成全我吧。请允许我自私一回,让我与大唐共存亡……”
“父亲……”
“主子……”
众人无不涕泣。
“走吧!”楚淑媛喝了一声,拖着病躯登上马车。随后,其余的人也忍泪上了马车。
“父亲!”李泽邧哭喊着冲李仲允伸出双臂,要不是柳颜冰死死抱着他,他怕是已经跳下马车了。
“邧儿!”李仲允心如刀割,泪如泉涌,“听话……好好活着……”
“父亲!父亲!父亲!”马车走远了。
“有追兵!追兵追上来了!”王五神色紧张。
“大家听我的,”楚淑媛尽管面色苍日,但仍冷静如初,“颜冰与邧儿外的所有人都上第二辆马车。”
“姐姐!”柳颜冰白了脸。
“颜冰,大义面前,私情次之,我爱你,请你坚强地活下去,护好邧儿。”
柳颜冰扭过头去,泪水汹涌而下。
“你们……干什么……”李泽邧蜷缩在颜冰怀里,茫然道。
“不干什么,玩个游戏,躲猫猫。”楚淑媛回身灿然一笑。
两辆马车并驾齐驱,他们一个一个跳进那一辆马车。
“哎呀,这马车坏了,赶紧换一辆!”
“快,快!一定要护好小殿下!”
“咱们人多,一定能护住!”
他们高声喊着。
“柳姑娘,坐稳了。”王五驾着这辆李泽邧所在的马车,一个急转弯,拐进了一条曲折的小巷,转眼前消失不见。
追兵们丰拥而至,围住了那辆掩人耳目的马车。
柳王府内,李仲允独自坐着,一杯一杯地喝着酒。
四周的杀声渐渐清晰了,渐渐近了。
月光很明亮,照着王府里那排枯黄的竹子。
石桌上是几卷李仲允素日里最爱看的书。
余庆华,我要来见你了。
李仲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脚一脚踢翻了四周放好的火盆。
竹子烧了起来,房屋烧了起来……
红尘相伴无几,九泉与君长存。
今生所求皆泡影,唯愿来世做温柳。
火光冲天。
李仲允静静地站在庭院中,目光格外宁静。
火光映衬着他的脸,让他惨白的面颊有了些许血色。
他轻轻张开了口。
“翻覆升沉百岁中,
前途一半已成空。
浮生暂寄梦中梦,
世事如闻风里风。
修竹万竿资阒寂,
古书千卷要穷通。
一壶浊酒暄和景,
谁会陶然失马翁……”
《杨花落》的悠扬笛声在大火中如泣如诉。
他,生于仲冬,死于仲冬,允诺未现,公允无存。
若生来黑暗便罢了,何以让我见过光……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那一夜,柳王府成了一片灰烬。
紧接着,空中出现了不合时节的电闪雷鸣。
一道惊雷。
“咔嚓——”
皇宫内,那棵古老的柳树被劈做两半。
柳亲王李仲允殉国殉情。
万念俱灰,葬身火海。
始于宫柳,终于宫柳。
亡年,三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