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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拾捌:问君何事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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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心中的悲伤愧悔究竟只是为了自己造下的罪孽,还是更添了旁的缘由,念尘俯首跪在她面前,把她的两只手抵在自己的额前,难以自持地呜咽起来,倏尔转为悲泣。

霖若惊讶之余都顾不上把手抽出来,只望着他柔声道:“殿下为何突然如此伤心?殿下若信得过臣女,不若将心中不快之事说与臣女听,这样也好受些。”

可她话一说完,便想起先前湍洛是如何回绝了她的。

“即便我把忧思悲叹说与人听了,难道我心中的苦楚便能消褪一两分?而若是听者和我非同路人,不能明白甚至指责我不该为此而忧,那我岂不是更要添一两分不被理解的烦忧?”

于是霖若又忙道:“臣女绝对三缄其口,亦不多作置喙。”

“方才若非忽地痛彻悲极,我实在不愿教你见到我如此失态。”念尘叹了口气,松开她的手,抬头用袖口拭脸,摇头冲她苦笑道,“并非是我不信你,而是满殿神佛面前不可诓言谬论,那些事若换了旁人我倒不至如此难以启齿。你清白干净是要以医术济天下之人,我如何忍心将朝堂上、江湖中那些诡谲阴暗的腥风血雨说与你听?”

胡老早前急赤白脸地叱责他,言说维心阁清慧之地,不可使那些医者陷入朝堂之泥淖,他当时便觉有理,而见了霖若如此尤其深以为然,更觉自己初始对她的看法卑鄙不堪。

霖若听了这话倒有些难堪了,苦笑着摊开自己的手端详道:“臣女七夕夜回府后一时气愤,出手伤人,又如何当得起殿下‘清白干净’这四个字?”

那件事南王府里的眼线知会阁中,朱雀前几日探病时当闲谈讲给他听,他虽惊讶,却不觉得是什么作恶之事。于是宽解她道:“若连你也被惹得气愤不已,对方定是做了伤天害理之事。而你师从……”两人的面上皆是一黯,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必然能轻松取了那人性命,可你终究只是‘伤人’,可见出手时还是存了仁心,自还是清白干净之人。”

霖若擦了擦眼泪:“原该是我劝慰殿下,这下倒让殿下来开解我,实在惭愧。”

“七夕你为我解颐,中元换我开解你,也算礼尚往来罢。” 念尘笑着起身,“你我二人在此叨扰诸位神佛与列位先人这样久,还是先行离开吧。”

待他正要弯腰伸手去扶霖若,一枝细小的弩箭陡地破窗而入,尖啸凌空,直直没入冠中,倒像斜插了一枚玄铁打的发簪。

念尘反应极快,几乎是在中箭的同时便拉着霖若扑向窗棱下的墙角,自己紧贴着墙面缓缓起身立于窗边,屏息聆听,可是除却夏虫鸣叫,再听不见任何杂音。

霖若只道不好,又想起重重包围着明堂的那些侍从,心中惴惴不安,却不敢妄动拖累念尘,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盯着念尘冠上那枝弩箭,露出的箭头在灯火辉映下隐隐泛着不同于乌黑箭杆的青紫光泽,倒吸了一口冷气——箭头淬了毒。

她后怕地扯了扯念尘的袖子,伸手在他手心里写了个“毒”字。念尘也是一愣,回头用眼神问:“当真?”

霖若坚定地望着他微微颔首。

念尘这便更觉奇怪。

先前的刺客他一直以为是献帝所派,然而献帝否认了——且就算是献帝所派,七夕之夜他的言行都像是在坦露心声想与他和解,故而如今应当不会再派人来刺杀他。何况从前那些刺客无论身法如何,皆是坦荡之辈,从未见过用毒之人——会是谁?

念尘轻轻甩了甩头,只觉这枚弩箭短而轻,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弩箭精度虽高却飞不了多远,刺杀之人当时必然就站在窗外,无论他失手后是跃上殿檐还是树梢、亦或是转身跑走,自己都一定会听到声响……他登时心中一凉。

此人还在窗棱下,和他仅一墙之隔。

且他失手亦不逃离,难道是背后还有埋伏,所以故意留在原地引自己破窗寻他,好来个请君入瓮?

念尘便冷笑出声道:“我难得与美人在此幽会,阁下当真是煞风景。”

霖若一惊,红着脸去扯他的袖子,念尘听得窗外气息微乱,那人却不离去,便回头示意她拿来角落的烛台,自己则从袖袋中拿出一枚明火玉。这东西霖若倒不陌生,湍洛曾经教她,若非知道身边有自己人便千万不要用,否则只会暴露位置。

“阁下既听见了,为何还不速速离去?”念尘一边用散漫的口气嘲弄刺客,一边将筒口从窗上明纸的破口中稍稍探出,斜斜指天,再点燃引信,登时便有火珠尖鸣着破空直上,飞快地化作一道火舌。他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不过只在一瞬之间,窗外那人反应倒也快,气愤地啧了一声后吹响骨哨。

这下连霖若都听得见数人迅速逼近时脚步轻而稳地踩在地上,发出如秋叶扫落的沙沙声。

念尘叹了口气:“阁下如何就不死心?既要来取我性命便自然知道我是何人,又难道不知我阁中影卫神速?明火玉已亮,诸位此时不逃又更待何……”

话音未落,一把玄铁大刀破窗而入,正正停在念尘耳边,再横拉一刀,将那窗棱斜斜斩开。

霖若不由自主惊叫一声,忙把念尘往角落拉。

念尘冷冷地眯起眼来:“国寺前殿供奉逝者以佑其早往极乐,奉劝诸位莫要以一己私恨脏了这块地。”

窗外低低传来一位青年男子略带嘲弄的清朗笑声,下一刻那刀便收了回去,接着有一男声低如龙吟:“这话叫你说出来还真好笑,这一方天地之间最能脏了佛家净地的还当是你七皇子。今日少主不愿造杀业,权当给你个警醒:常莽之中惦念你那项上人头的家伙多如牛毛,万万莫要在我们收下之前叫别人拿去当酒碗使了。”

那人刚说完,青年男子又冷笑了一声,倏尔众人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轻而稳地离开了。

人走了,念尘却没有放松下来,而是转头去看瑟瑟发抖的霖若,柔声道:“方才那一刀可吓着你了罢。”

霖若只觉得手脚冰凉僵硬,先前被他拉着往墙角扑时膝肘各处都蹭破了一层油皮,叫粗砺的麻布磨着更是火辣辣地钻心疼。

南昕王说让她襄助念尘时,她自觉不解,凭他七皇子和萦雪阁主的身份,行于常莽之中该比她方便多了,又何至于需要她的帮助?即便说到维心阁举阁示好于他能助他在莽中得人心,她其实也听得懵懵懂懂——可方才若不是那些人收手,即便念尘的人再如何迅捷如风,也未必真能及时赶到。那人不也说了,常莽之中要他性命之人多如牛毛,所以他为了自己的大业,一直活在这样的腥风血雨中?

念尘见她白着一张脸不说话,便只道她闺阁女儿没见过这场景,苦笑叹道:“难为你被我拖累了,要经历这样的事。”

霖若抬头看他:“殿下常莽之中树敌颇多,是为了心中大业吗?”

念尘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直勾勾地望着她,心中虽又一次惊叹她那双眼睛何其清明澄澈,语调却凉得吓人:“除却昕王叔寿宴上隔了屏风那次,你我相见不过两面,三公主倒敢对我心中所想妄加揣测了。”

霖若哑口无言。

他是她师父的骨血,两人还经历了方才这样生死之事,她满以为他会对她生出几分信任,这才因为担心他多嘴一问。可他还是这样满是敌意甚至露出杀意地防备她——若他不是如此模样,她肯定脑子一热便会将“待我来日继任阁主,维心阁上下定为殿下尽心效力”这样的话脱口而出。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再说这样的话无益画蛇添足,更惹他怀疑。更何况她因为他这一句话彻底冷静下来,想起来父王的话也会叫她为难:维心阁终究不是她一人的,她一个从天而降的所谓阁主又凭什么能做蔚山众人的主?

她忽地又明白父王为何知道她七夕夜与他见过面后,要说那样一句话。

“……他志在天下,并非池中之物,自然不是可许终生之良人。”

几次会面他都是那样殷勤亲切,甚至有些拉扯越矩之行她都不再排斥,若再多见几次,她又如何能保证自己不会耽于其中?前车之鉴便在眼前,欲问鼎天下之人终究凉薄。不过所幸她将往南下,日后再难相见,当然不会与他相许终生。

思及此,霖若笑着叹了口气,忍着皮肉之痛坐直行礼道:“臣女惶恐。臣女实在担心日后自己也在莽中树敌颇多,可为臣女心中所图乃悬壶济世之大业,自当九死不悔。今夜来此本是为谒灵,却遭遇凶险之事,小小女子自当惶恐不安,一时糊涂以为殿下与臣女是同道之人,言语无状,却实在无意窥探殿下心思,还望殿下恕罪。”

念尘被她这突然的疏离唬得也是一怔,防备心登时烟消云散。他伸手要去扶她却被明显地避开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愣愣地眨着眼望她。

“若儿!”南昕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似乎是在外间没找到霖若,他那高大的身躯便弯腰挤进了小间的门,甚至都没看见念尘,就拉着她前后左右拿眼睛仔仔细细扫了一遍,这才松了口气,“我于明堂听得前殿方向似有明火玉之声,便立刻赶来,所幸你没事。发生何事?你怎的带了明火玉?”

霖若正因为他的到来松了口气,向念尘的方向颔首道:“方才有人要刺杀殿下,明火玉是殿下放的。”

南昕王这时候才看到念尘,拱手向他行了个礼,又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盯着他冠上的那枚弩箭道:“臣一时心急,并未让明堂外御侍跟随。待臣将女儿送出寺,再回来与殿下议此事,望殿□□谅。”

念尘忙摆手道:“三公主被我连累受了惊吓,自当由昕王叔送回府上好生休息。刺客一事我终究毫发未损,御侍留守明堂护卫父皇是应当的。”

霖若向他行礼后便出了门。

出殿门后南昕王看了她好几次,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霖若便淡然笑了:“父王放心,女儿与殿下并未在小间私会。女儿去看芸妃娘娘,才发现殿下也在。”她笑道,“小间中先人与神佛都在看着,女儿还不至寡廉鲜耻到如此地步。何况来时女儿已同父王说了,不会对殿下生出妄念痴想。”

南昕王不置可否,指着她的膝盖道:“为父背你回马车上罢。”

霖若低头一看,原来已经微微渗出血点来了。

念尘倚在门口看着南昕王蹲下身去把霖若背起来,父女两个慢慢悠悠地走在柔和的月色下,倒是温馨得很。

等两人渐渐缩小成一个微微颤动的点后,他回头道:“你蹲在地藏后看热闹倒是开心,嫌命太长了?”

朱雀摇着头走出来,颇有些惋惜道:“我听闻阁主三岁成诵,五岁入学,后来行于莽中,见人过目不忘,不可不谓绝慧。可惜阁主不懂女儿心思,面对这么个妙人儿也如临大敌,把人家气跑了。”

念尘这才明白她为何忽地冷淡起来,自然有些懊悔,嘴上却不以为意道:“你先前怨我把美人当蛊皿过于冷血,如今我想通了,她这样远离了我,于她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朱雀闻言倒是往他脸上瞧了两眼:“阁主莫不是……”

“怜香惜玉之情人皆有之,何况是这样一个意欲悬壶济世的清妙之人。”念尘边往殿外走,边把那枚弩箭从冠上取下递给他:“她说箭头淬了毒,你带去查查是什么。我看这弩箭不像莽中流通之物,今夜来人也并非真要我性命,倒真像是来警醒我的……”

朱雀正色道:“朱雀领命。阁主可要先回府?”

念尘冷眼看向明堂的方向,仍旧乌泱泱围了一堆人,嗤了一声:“今上的深情不悔正演到好处,连刺客侵扰都毫不在意。我这个做儿子的此刻若是不陪伴左右,怎能帮他骗过世人呢?”

朱雀便纵身隐入黑夜之中。

夜深时分,虫鸣声声,哀婉凄切。

本如执灯走入前殿小间,见一壮汉在给新安上的窗棱糊纸,便对那坐在推椅上帮他指方向的青年笑道:“你难得北上一次,倒给自己添了这许多麻烦。”

青年望着他点了点头道:“晚辈实在体力不济,不能见礼,望大师莫怪。”

本如坐下来道:“你毁了前殿半扇窗,衲僧亦未曾怪你,见不见礼又何须计较?”

青年终于笑了起来,些微消瘦的脸因笑而显出血色,显得俊美无俦。他又道:“还要谢过大师提醒无辜之人。”

本如道:“若非她亦在此,今夜之事大约不会如此完满收场?”

青年不答。

本如又道:“她来时不知七皇子在。”

青年看着他,又笑:“我知道。”

那壮汉糊完窗纸来推青年,把他送到一盏明灯前,又把盛好了油的勺子递到他手里。

青年望着明灯火苗跃动,让壮汉扶起来,跪下去拜了三拜,流泪不语。

“你若要去陵塔看看,我便是来替你引路的。”本如道。

“不必了。”青年苦笑道,“我有何面目去搅扰往生清静?”

“当年之事你亦受了千般苦,难道是你的错?”

青年没有多言,由本如和壮汉一起扶着坐回推椅上,擦去眼泪。

“去看看罢,也许便可了她一个生前愿。”本如推着他慢慢走出小间。

青年往地藏像看了看,回头问:“我想为她的明灯添油,可否?”

本如便把他推过去,帮他舀了一勺灯油,

“大师待我好,可是因为她?”青年亦是拜了三拜,这才起身问道,“可那不过昔年小恩,亦非我所施,大师如今待我之恩,实在受之有愧。”

本如便笑:“昔年她只身千里入梁京,一丝庇佑守护于她便已是霜雪中一瓮红碳,如何不能涌泉以报?如今斯人已去,我替她报于你,又有何不可?”

青年再没有力气站着,颓然坐回推椅,轻声道:“滴水之恩便可涌泉相报,血海深仇又当何以为报?”

本如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将手中三十六子菩提串戴在他手上,又从壮汉手里接过自己带来的灯盏,在前面替两人引路。

青年捻着那珠串,口中喃喃道:“苦、乐、舍,好、恶、平,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我手中这三十六种烦忧,是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

“生而死,死而生,生又赴死,死亦复生。世间万物无往无来,你手中的三十六种烦忧亦如是,只是你身在其中,终为其所困,自扰罢了。”本如说着又轻声笑起来,“先前七皇子问我如何消减杀业,我并未回他,毕竟他那条路与我不同,放不下手中屠刀,旧业不消又添新业,自然消减不了。”

他回过身子来。

此时月亮已经沉了下去,路上只有他手中一点残灯生光,夜风卷起他的袈裟,灯火摇曳中他的影子长而淡地投在地上似鬼影。

“而你既可以是他,也可以是我,往后烦忧去向何方,只在你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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