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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叁叁:伏愿大悲怜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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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怜惜她。”他说着,深深吸入一口潮冷而夹着草木青味的水汽,踏进漫天寒凉的雨雾之中。

本如低头不语,手上的佛珠轻轻捻动。

“我方才见房后的竹子开了花。”狐渊子执着伞出现在本如身后,披着的鹤氅被雨沾湿,变成带了绿意的黑色,像同样被沾湿的须发,“一时恍惚以为身处二十二年前的蔚山。”

“确实开了近半月了。”本如的目光飘向远方,片刻后又收回来,转身对他笑着解释道,“想起一桩事,却也不是顶要紧的。宫中曾派人来请过一丛青竹,若这片竹子开了花,宫里那片应也开了。”

“应该的,竹之一物,相隔千里也连着根。”狐渊子的声音空远缥缈。

本如又看向念尘离去的方向,问道:“见过了殿下,您也算了了一桩心事罢?”

狐渊子发出一声轻笑,却答非所问:“的确是意义非凡的东西,这是她出师的时候亲手做的谢师礼。”他抚着伞面又开了口,如叹息一般轻灵的声音带了几分笑意,“不过我知道她一向手笨惫懒,顶多是去山下买了把素面伞,自己动手刷桐油。”

本如微讶,回头笑道:“这是仙人第一次同我说起医鬼。”

“是难得,这么多年了,从前的事我并不对旁人说,今日对那姑娘说了一次,这下又开始了。”狐渊子也笑,撑开伞去捻那些弯曲的伞骨,“你心如止水,我对你说,也就是对着一片静湖投石子罢了。”

本如伸手去接从屋檐坠下的雨,一滴两滴在干纹密布的手心绽开透明的花:“水纳万物,若您想将积年的垒块尽数投入湖中,请便。”

狐渊子走到他身边,也伸手去接雨珠,苍髯微微浮动。

“湍洛,是我师父行医时从洛水里捡来的,所以给她起了这个名字。说是村里的程婶子在溪边浣纱发现了她,就跟着姓了程。”狐渊子说着看向本如,“她那时约莫四五岁,却不会说话,故而我们不知她在北国时叫什么。”

本如稍加思索:“……我乡音早改,只记得她的名字在南话里意为雪与落叶之女。”

“原来如此……”狐渊子了然地点了点头,仰首吟道,“践霜雪之交积,怜枝叶之相违。”

本如顺势接道:“驰遥思于千里,愿接手而同归。”【2】

两人相视一笑。

狐渊子又问:“我记得她和那位有远亲关系罢?湍洛是雪和落叶的女儿,那位是?”

“是,她们的外祖母是姐妹。”自称乡音早改的本如这次却不假思索地回了一个狄戎的名字,“蒂玛缇,月仙。”

“定然名副其实。”狐渊子垂首慢慢将伞面边缘皱起的纸捻平,“怪道,我听闻从前北国名将总在月夜大捷。”

本如双手合十念了几句,笑道:“原是您要说从前之事的。”

“是,我忘了,你将过去视若怀中明珠,轻易不示人。”狐渊子抬眼抱歉道,“不过从前之事也没别的好说了。情之一物不知何起何终,若视之为病症,则待我觉察自己心意之时,早已沉疴难起。原本我就年长她太多,为了逃避此心,故意外出四处游医。逃来逃去之间,她终是有了心上人,我想那也好,于是彻底放任阁中事物不管,云游四海去了。”

他说着将修整了一番的旧伞轻置于地上,看着伞面上那些凝结的雨滴慢慢汇成更大的圆珠,终于支撑不住坠下伞去,摔得粉身碎骨。

“一日听得新帝登基的消息,我不敢想她该如何心碎欲绝,于是千里跋涉,不眠不休,只为早一日回到阁中。就算撇去那些不该有的情思,她终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如何不会心疼?”狐渊子目光远淡,叹了口气又道,“那日蔚山的竹花开得纷纷扬扬,便如香雪一般飘了半山,而她就在维心阁门前等我。我游医多年,女子怀孕的情状如何可怖都见识过,而她怀着孩子的样子分明这样美丽柔弱,我却像撞了鬼一般被定在原地不得动弹。”

本如静静地听着。

狐渊子不知从哪变出一枝抽了穗的竹枝,细碎的白花开得密集,带着清淡的竹香:“竹花开的时候实在美丽,可开完了,这片竹海就开始枯萎消失。竹子知道这样的道理,却还要开花,我一度无法理解,甚至为之愤愤不平,遁世多年总不愿意见到竹花。”

他将那枝竹花择了一番,簪在耳边,垂眼笑道:“然而我终究又见到了竹花,亦见到了竹米,这才发现我到底还是喜欢竹子的,故而连带着竹米也无法厌恶——如此爱屋及乌的我,这样可悲。”

本如恍然大悟一般“啊”了一声,笑起来:“先前殿下问这伞是不是您的,您过了很久才回答;此刻也是,为了答一句见到殿下可是心愿已了,竟绕了这样久才给出答案。”

狐渊子含笑不语。

他转身的时候而耳边的竹穗微微颤动,又抖下几朵轻飘飘的白花,落在肩头,又滚落在地。

“仙人对小施主说谎了,今日并非您临终之日。”本如又打趣道,“佛道并无相悖之处,仙人在此打了诳语,还望您走前能消除口业。”

“你却是较真。”狐渊子笑着在地上一个陈旧的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我原是认定要死的,不想时日未至。但我此番再遁世便要彻底不出,羽化之前都不会再见到她,世上由今日起便再没有狐渊子,如何不是临终前才见她第一面?”

本如在他对面的蒲团上跪坐下来,笑道:“狡辩亦是口业。”

狐渊子往后仰着背,抬头去看梁上一个早已燕去巢空的鸟窝,眯起眼来:“与瞒天过海之事相比,小小口业尚不够我折寿。然而万寿非吾愿,长生不可期,仙人道友所求之月恒日升、南山不骞崩、松柏无衰落,于我而言只是缚仙之索、囚鸟之笼,顺其自然罢。”【3】

“言至长生之说,衲僧也有话想答仙人先前所言。”本如闻言垂目淡然笑道,“仙人以为衲僧自苦一生,是因为知道此身寂灭入轮回再见,衲僧不再是衲僧,那人亦不再是那人,二人未必会相认。可纵是相逢不识也终是相逢过,旧世再无缘相见的遗憾可得弥补。为此草草一面,杀业重重之人不配追随那人踏入轮回,而该要苦修终生以保身后不堕阿鼻道,故而于衲僧而言,此生越长越好。”

言讫,两人四目相对,眼里笑里都是波澜不惊的淡然。

“既如此……冒犯了。”狐渊子站起身走上前来,伸手在他剃得只剩青茬的头顶上轻点了三下。

虽然确然受过戒,本如的头上却并没有留下狰狞可怖的戒疤。广为流传的解释有说他是神佛庇护之人,故而受戒燃的十二柱香并不能摧伤他分毫;亦有说他皈依前罪孽深重,连香火都无法烧尽那些业障。

思及此,狐渊子叹道:“纵有仙人抚顶,你却不能结发,顺其自然罢。”

本如垂目行礼道谢。

狐渊子拾起伞来收好,看着窗外的雨道:“我要走了。”

他走了两步,终是不忍,又转身看回本如:“你我都知道,那孩子,因着湍洛为他几番安排,他的罪业其实并未有他想的那样重。代消谶业又本就是无法言说、并无定数的事,他既认定心诚则灵,让他试试又何妨?”

他的眼神这样深邃而旷远,本如心中一动,难得地微微蹙了眉:“您已看见了他二人终结,才会这样说罢。”

狐渊子伸手一挥,笑着摇头道:“胡说,当真愿以寿数福祚去参破天机的,也只有以此为生的北冥族人,我不至如此。”

“世间万物总有迹可循,您确然已窥见一二,只是不愿道破罢了。”本如双手合十,闭眼喃喃地念了一会儿经,抬眼对他行礼道,“道法之精妙,衲僧不知其详,今日得与仙人相谈多时,实在幸运之至。”

狐渊子摆了摆手,大步流星地从西边的侧门走了出去,声音辽远空荡:“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日,愿你早脱苦海。”

本如目送他渐渐远去。

那把旧伞勉强遮住他的头颈,大半边伞面都覆在他身侧,似有素衣青丝的身影,眨眼间又模糊在雨帘中。

“世外总有那样的桃源,过往之事、他人之言,皆可视作无物。”

本如喃喃道。

想起来这样的话他也曾对旁人说过,只是时间过于久远,他自己都不敢确定了。

往昔如何久远,可他还有更久的一生要偿业。

他闭眼喃喃地念了一百单八遍“南无圣无量寿决定光明王如来”,于是代表因果的十二颗白石珠被慢慢捻了九轮,似乎又润了几分。

其实这样祈愿寿数的佛号,他从入佛门的第一天就开始念了,却从不是为自己念的。

从前是早夭的月仙,如今是月仙之后。

“这样可怜……”

他睁开眼无奈地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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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身自当之,无有代者”:出自《无量寿经》。

【2】“践霜雪之交积,怜枝叶之相违。驰遥思于千里,愿接手而同归”:出自《雪赋》,“踏着积叠的霜雪,怜惜离开了枝头的落叶,想念着千里之外的人,希望能与之携手同回。”

【3】“月恒日升、南山不骞崩、松柏无衰落”:见《小雅·天保》,“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是祝万寿长生、行运鸿图之词。另也有化用《毛诗正义》里对这一篇的解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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