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拱夫妇前后脚进了房门,裴二太太把眼往丈夫背影瞅过,一面向椅子上坐了,口里说道:“二郎给大郎置京中宅子作贺礼,你如何硬要推辞?要不是宏岳从中打了圆场,我怕你还真把那苏州城的宅子也给拒了。”
“你就不能把眼光放得远些?”裴拱本是站在衣架前张了手由着丫鬟服侍换衣,听着这话,皱着眉头将下巴一侧就说向妻子抱怨了句。
语毕,他索性挥手把丫鬟打发了,转过身来,又接上道:“二郎原就不是多么满意宏岳和戚家结亲,这回他二人婚礼又正赶上这当口,那颜家大姐是却瑕一手提拔起来的,本是可以在十里八乡继续为长房攒名声,我却帮着戚家把好处给截了,他是两头受堵。我看二郎回来那天的样子,就已是有些后悔自己把这事办得着急了。”
裴二太太嗓子眼里哼出来一口气:“那怎么地,照你的意思,裴潇倒是真为个颜大姐记恨他亲叔父了?你不过就是去对过传了个话,那颜家人不就欢天喜地忙不迭应了么?这门亲事能落在她一个药娘头上本是稀罕,二郎就再霸道,也没有阻着人家高嫁的道理吧?要说不会做人,那也是颜家揣着明白在装糊涂,便是迫不及待想攀戚府的门庭,也该到二郎面前走个过场问一问才是。”
裴拱叹道:“你怎又说到颜家人去了?现在摆明了,二郎是觉得我们看他失了势,所以才背着长房急急做了桩讨好戚家这门姻亲的事。”
“你难道不是么?”裴二太太挑眸,眉目透出两分莫名,“这又没有什么错。南江这小地方,什么事也藏不住,你看看二郎回来才几天,外面那些人就好像都贴着我们墙根子听的话一样,竟然把那些东风西风的事传得头头是道,难道这里面没有戚府的手笔么?总不能是二郎身边那几个把话漏出去的吧!我都佩服他这时候还不肯避风头,挺着胸往外跑。”
裴拱沉吟了片刻,说道:“却瑕的性子,我还是有些了解,他不是会轻易给人示弱的。当年他十几岁和大哥外出遇狼那回你不也晓得么?那是见血也不见泪。我这侄儿深受了他父亲那套‘实学’的教导,无端示弱则必有所图;你们见着宅子就喜色上面,哪里知他的打算?恐怕此番他送宏岳房契一着,是有意思要与我们分家了。你没有听他那句话么?‘若父母妻儿要爰居’。阿竹和孩子也就罢了,你我纵要去京城,哪有轻易就说是迁居的。”
他说完这话,便见到裴二太太一愣之后眼睛里又是一亮。
“那不也是好事么?”裴二太太旋离座走到丈夫面前,“若是大郎能够金榜题名入朝为官,我们随他迁去京城也是不错的嘞,不必像现在还要操心别人灶上这许多。”
裴拱把眉头往深里一皱:“我的亲哥哥一房,怎么能是‘别人’?”说时,踅到桌前坐下来。
裴二太太眼珠子往眼角转了下,撇嘴道:“你却是会挑刺。”又挨身向他旁边坐了,续道,“不过你大哥那个人你不晓得么?说是裴氏家主,心思却并不在打理这上头,又凡事都对二郎放心,真是那十句里能听进去九句半。只你不愿意分家有什么用?况且,现下这般状况,二郎和大郎夫妇见着也多少尴尬。”
裴拱半晌没有言语,裴二太太见他不吭声,正打算歇了话叫丫鬟端茶,却听他开口说了句:“却瑕是能查公中的账,可是荷风轩的账,我是不清楚的。账面上的不晓得,账面下的……就更不晓得了。”
裴二太太一怔,想了想,低下声问道:“那你的意思,二郎那里还藏着事?”
“四郎呢?”裴拱问起来。
***
裴清喝着酒,心事也就涌上来,对裴潇说道:“戚家的意思,我是说花鸟街那个戚家——她的意思是托我还是来向你和大伯母道声谢,虽然因为颜大姐和……成婚的事,她母亲也就不方便在我们织场做活了,但当初若不是你相帮,她家里也渡不过那个难关,情分总是记着的。”
裴潇歪坐在榻上,执杯轻晃酒液,默然良久,说道:“那么你和戚小姐合作的小买卖却是搁下了。二婶会很满意你就此收起打闹,专心读书。”
裴清也沉默了半晌,抬起脸:“二哥,你也觉得我不过孩子游戏,除了磨时间读书,做不成一点事么?”
“并非在于我认为你能否成事。”裴潇平心静气地随口回道,“而是你总要遵父母的话。从小到大,你虽天性好动爱玩耍,但也偶有探究的兴趣,不过哪回不是因二婶说了就丢开的?这次阳奉阴违,已是算长久了。只是你年纪渐长,大哥也已成家立室,想必二叔和二婶的另一只眼对你也闭不了多久。”
许是酒燎了肠胃,裴清本就发闷的心口越发有些辣辣,他张嘴要说话,却欲言又止。
“二哥,要不这趟我和你一起出门吧?反正我也没行过这样远的路,正好你带我长长见识。”少时,他试探地这般说道。
“这事也不瞒你,我此时决意出远门,本是因不想见她和戚廷彦结亲。”裴潇瞥他一眼,“散闷之旅,你倒不必还要日夜来烦。”说着,垂目抿了口酒。
裴清愣了愣,怕又惹他把自己逐出去,于是忙转了话锋问道:“那你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大伯母这里我是一定帮你照顾好的。”
裴潇果然露出考虑的神色,少时,语气自然地说道:“那么你帮我向花鸟街的戚家人约个时候,请他们到探花弄去吧,然后你与我同往,把事情说一说。”
裴清吃了一惊,脱口忙问:“你要说什么事情?”
裴潇伸指在杯中轻轻一蘸,向他面额把酒弹去,唇边半笑:“非我同舟之人,噤声。”
从荷风轩里出来,太阳已西斜了。
荷塘上吹来阵风,激地教人脖子根一麻,裴清顶着张酒意上了头的脸,一路慢吞吞地往回走。
稀里糊涂逛了会,迎面碰到他母亲裴二太太身边的丫鬟杜鹃,说是父母那里在寻自己,于是就着两只手把脸拍了拍,振起精神去了。
谁也没瞧着裴清身后远远有个影子闪了出去。
这人影不动声色地返回荷风轩,向裴潇上覆道:“小的跟着四爷走了一段,他还是晓得不挨水边,正好见二太太那里的杜鹃姐姐来找,小的就回来了。”
裴潇听了,端着解酒茶的手略略一顿,眸中滑过抹几不可察的了然,淡淡泛笑,随意把头点过:“好,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