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振衣顿了一下,“其实我也忘了,毕竟发生这样的意外算是我的噩梦,我一直都想要忘掉它。”
“所以幽州城的雪山不是你当年采草的地方?”
柳成舟总是很敏锐,一下切入了重点,方振衣有些不知所措地捏紧了衣摆,只能答到:“说来惭愧,我当年我摔下去以后,过得浑浑噩噩,好在又被好心人收留救治,后面只能吊命,恩公不知我与百善庄的关系,将我送去了百善庄求医,也不知是否我给师父丢尽了脸,我却是再也没有见过他,当时是黎清枫暂且收治了我,到了我们这种境界,我自己医不好,他自然也束手无策,我想进明珠苑查阅古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法子,可我毕竟是外人,他们黎家是不肯的。”
柳成舟皱了皱眉,“那之后你去了哪里?”
“自那以后我就几乎不再行医,也不再在江湖上出现,为了吊命只能到处辗转收罗返魂香,不过我囊中羞涩,返魂香实在昂贵,没撑多久,就到头了,该说不说自己运气尚可,每逢绝境,竟总有贵人施以援手,赵大庄主与各派都有些往来,见我落魄便招我做门客,一年到头,其实无事唤我,但是银子给得很是痛快。”方振衣笑了笑,“你看在幽州城外,我欲寻死,却不曾想又遇到贵人你,真是天不亡我,可又为何屡屡摧折于我。”
下雪的天冷得很,方振衣已经有些受不住了,柳成舟便将帘子拉了下来,隔了一块帘布,柳成舟的声音也飘远了些,他道:“你素不问江湖事,有些龃龉你还不知晓,我倒是探得一二,只是,这对你来说不是个好消息,你可想知晓?”
方振衣愣了下,这江湖事还能有什么,跟他这个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有关的?
“恩公…成舟但说无妨。”
“大成七一六年的正月,也就是百善庄开庄十五日,你们内门比试的那一年,血重楼内乱不息,老楼主病入膏肓,想让他丝毫不会武功的儿子继位,但慕容献不肯,你也知道大成国向来崇武,子承父业早已不是必然,反而是能者居之,老楼主眼看着局势已经无法扭转,便下了死令,让前七位长老誓死护送慕容柯离开血重楼,护佑他一生顺遂。”
方振衣越听越糊涂,这魔教秘辛哪里是他能听的,他轻咳一声,忍不住打断:“这魔…血重楼内乱与百善庄何干?”
柳成舟却不理会,继续道:“血重楼向来是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慕容献虽不想手足相残,但若任由楼主之子在外逍遥,恐有事端,于是孤身一人直入中原,也算是给血重楼看着的人一个交代。”
马车渐行渐缓,似乎已经入关,连道路都平坦了些,方振衣也没那么难受了,他靠在窗棂上听的认真。
“也不知是谁人报信,当初慕容献被唐门与赵长黎联合了昆仑派与玲珑教以及血重楼旧部多方围剿扑杀,受了重伤,一路遁逃至冀北百善庄。当时开庄的百善庄无论善恶皆会收治,只是不巧,当时救慕容献的乃是黎斐君。”
方振衣微瞪大了眼睛,这事儿却从未听师兄提起过,百善庄与血重楼竟有这样一段渊源。
“慕容献是何等人物,你可能还不清楚,但你只需要明白,慕容献父母双亡,从小被老楼主收养,无子时便是老楼主最心爱的儿子,有了慕容柯以后,他就是绊脚石,是老楼主的眼中钉,肉中刺,跟你与黎斐君是多么地相似啊。”
“什…什么意思!”
“慕容献恩将仇报有意挑唆也好,但终究是黎斐君自己造业,你去了百善庄以后,深得黎鹤庆喜欢,在医理上当时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你猜他会不会担心自己是下一个慕容献?”
“我…怎么会!能跟着师父学医已是天大的造化,我从来没想过……”
柳成舟笑了,这世道从来不是你不作恶就可以抽身事外的,“你去采药了有所不知,随后岐山教邀请黎鹤庆去是非谷鉴毒,这一去就是两个月,回来的时候,比赛已经结束了,你也不知所踪,你猜猜又是谁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方振衣脑中凌乱不堪,从未想过会有这种事,他摇了摇头:“师兄不是那种人……”
柳成舟也不想刺激一个病人,只是当时,黎斐君应是蓄谋已久,见到慕容献后才最终决定要对方振衣动手。慕容献却并非真的在百善庄等着救治,而是潜逃回去,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自己。
方振衣想回想起更多细节,却总是感觉隔了一层细纱,朦胧不清,他有些不甘心道:“可是后面黎清枫又救了我,若不是他,我也活不到现在……”
“你啊……”柳成舟觉得方振衣偶尔天真得可怜,“黎鹤庆为何不来见你,为何你进不去明珠苑,为何赵长黎偏偏把你养着,为何青莲偏偏找上了你,你真的还想不明白?”
柳成舟又道:“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去问问青莲这一桩旧事。”
方振衣依旧不肯相信,他努力回想着细节,但无论怎么努力……他始终记不起来更多东西。
“你以为你想不起来,是因为那场意外是你极力想要忘掉的噩梦,但其实,是有人希望你忘记,忘得一干二净最好。”
“你……你别说了。”方振衣虚弱地抵抗,虽不愿相信柳成舟的话,但似乎个中确有蹊跷,若只是没有夺冠,师父当真忍心几年来对他不闻不问?且为何黎斐君也躲避不见他,他进不去明珠苑也就罢了,但若是黎家的人念在同门之谊上,为他翻阅古籍找出医治之法,也能救得他一命,但他们都不肯,只因自己终究是外人,贱命一条罢了!
方振衣心有戚戚焉,他一生颠沛流离,以为自己足够幸运,几乎饿死时是阿婆收养了他,教会了他巫蛊之术,又机缘巧合进入了百善庄,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这该是何等的福运,可他一心扑在医理上,从未留意过百善庄里的暗流,他以为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意外罢了,可柳成舟的话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他不得不一直回想当初的所有片段,可惜,他只记得当初自己多次犹豫想要退赛,可他在百善庄除了师父,却是没有能说得上体己话的人,师父对他已然极好,他却是不想辜负师父想让他夺冠的殷切期盼,所以才迟迟无法开口……方振衣愣了下,似乎临行前日,黎斐君有借着提前践行的名头,来约他一起吃酒,当时还来问他,打算去哪里采集药草,师父告诉自己时曾特意叮嘱不要将地点告知他人,但当时自己有些微醺,到底说没说,这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来了,方振衣痛苦地敲了敲脑袋,胸中气血翻滚,脸也煞白起来,他把住门框,虚弱地出声:“劳烦成舟去一下药铺……”
柳成舟自然是早就料到这些事对他刺激不小,一入关就直奔药铺而去,故而没多久,马车便在药铺前停下了。
方振衣也没想到这么快,对柳成舟的玲珑心思也是微惊,他强撑着入了药铺抓了些药,将丹参片直接含了一片在口中,这才脸色好了些。
等待抓药的间隙里,方振衣正事儿没想起来几件,倒是想起来旁的:“我听说你们血重楼有个唐门叛徒,是唐水柔的弟子,她用毒功夫极高,对我们而言医毒本是相通,是药都有三分毒,皆在用量罢了,我斗胆想请教下这位姑娘,我是否有中过致幻之毒,每每回想当年旧事,都犹如隔雾探花,一片模糊,着实令人恼怒。”
“不巧,她与师兄一同失踪了。”柳成舟面上一片平静:“落入了唐门手里,兴许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