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明朝他这素来话少的三姐姐看了一眼,见她盯着图纸,若有所思,走上前道:“阿姊认识这镯子?”
钱非颇精画艺,曾以一系列春色美人图在圈内小有盛名。这一只手镯,画得也是线条流畅,形状清晰。宁馨看一眼便想起来了,前几日,她出外诊,那病人腕间不正戴着此镯?
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
宁馨自幼在乡绅刘府长大,不是那等不识货的乡下女子,一眼就看出来那银镯子是件稀罕物,在闺中当属传家的宝贝。她当时也被吸引住了,特地拿起来,偷偷细瞧,觉得样式精美可爱,不知道是哪家的工匠?也许是定制的吧?整个泗州城再寻不出第二个了。
宁馨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撞破一个大秘密,那天的两人正好是一男一女,与这书生说来的竟然对得上。她心如密鼓,狂跳起来,仍不敢下定论,看众人一眼,道:“我也许见过……不知道先生还有没有线索。”
钱非激动起来,将那张画继续展开了:“当然有,这便是那男贼的画像!”
穿着沉香色曳撒的年少小郎君,身形窈窕,粉面含春,俊逸清朗中似含了几分情意。
曹宽也是懂风月的人,看那貌美少年,批评道:“难道是个小倌吗?你又拿自己使惯了的那一套出来,反而不知道他真实面目。”
刘德明一看,大为震撼,这不是常泽川还是谁?纵然眉宇间神色不对,但着装却跑不了。他害怕把自己搅和进去,这会儿心下骇然,却也不发,先问宁馨的看法。
宁馨嘴巴颤了颤,才道:“这两人,几天前也在怀瑾堂呢,我记得是顶层的听雨轩……没有错,不过那女贼当时伤得不轻,这会八成死了。”将前后事由尽数道来。
曹宽不疑有他,站起来,将那画卷看了又看:“既然确有其人,应该从速报官,抓起来审问!我想他们还有同伙呢,这一伙人……实乃穷凶极恶之徒。绝不能放其在外,为祸世间。说不定,和今晚的哄乱也有干系!”
“钱先生,劳你到下面打听,龙骨桥那边可是出了什么事?”
天边浓云翻滚,主街巷道已不见人踪,家家门户紧闭,本该热闹的龙王祭就这样仓促落幕,很多人连龙女的姿容都没有瞧见。
有人说是不详之兆,今年没了龙王爷、龙女娘娘保佑,怕是要倒霉了,流年不利,或许会翻船、发大水,总之仰赖一条漕河为生的人,都是忧心忡忡,哀叹时运不济。可也不能怎么办,生活还是继续,只是出门做工要再小心些,平日祈福要再诚心些。
看热闹的公子小姐们、学子们觉得可惜,很败兴地从宴席中离开,归家后免不了抱怨两句,但也就这样了。懂文墨的人家有底蕴,不看老天爷吃饭,道几句“子不语怪力乱神”,不把这一点小小事故放在心上。
空气愈发湿重,终于到了亥时,淅淅沥沥落下水来。泗州城内,江府宅邸的檐角也悬着细碎的雨丝。
江承瀚从淮安府衙马不停蹄赶回来,顾不上水滴打湿了官袍,刚闻知龙骨桥爆炸一事,又有人上门,请道:“何知州在署衙等候大人多时。”
近日事务繁多,他忙得焦头烂额,本定于今晨回来,陪伴家人稍作休整一番,恰好赶上漕河龙王祭,却因公事失约了。却又听闻,上面的人竟然提前出发,将比预期还早到两日,或许明日便到。
这才紧赶慢赶跑回来,没想到城中发生了这样耸人听闻的事。难怪知州坐不住了,要赶在提督过来之前把案子断了,好歹要议出个像样的说法。
“一切都还好吧?”江承瀚照例关心了几句,对家里管事交代道,“今晚也许不回来了,替我向母亲问好。”
管事应下,江承瀚重新换了身衣服,正要出门,便见儿媳阮氏搀着老夫人过来了。
老太太年逾七旬,已是头发花白,只面容饱满,精神矍铄,浑是富态,此时急得要甩开阮氏,把那湘妃竹的莲纹杖敲得哒哒作响,一见到儿子便怒道:“看你管教的好女儿,平时纵得没了边,偏是今天又偷跑了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江承瀚一听头皮发麻,他一共五个孩子,前后的两个都是男孩,只中间一个女儿,被娇宠太甚,颇有些无法无天,可也没捅出什么大篓子来,未曾让端庄持重的老太太那么生气。他看向阮氏,似在求证:“芸姗不在府中?”
阮氏轻轻点头,一面替老祖母拍背顺气,一面道:“到处都找不到,门房也认了,因是祭龙王节,多吃了点酒,没看住门,让她钻空子跑出去了。现在已经派人往外找了。而且,这事儿……”
她语速缓下来,扭头看了眼老太太的神情,见人只是绷着脸,冷哼一声,便硬着头皮往下说,“岚姑娘也知道,只没说出来,后来看见芸姗没有回来,这才坦白。”
江母又敲起竹杖:“这是什么事?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由着性子胡闹?城里发生那么大的事,谁知道她一个女孩家怎么样了?岚丫头和她合起伙来耍我们呢,刚刚全都招了,衣服包袱都搜了出来,假扮成男人出去四处游荡,这……这成何体统啊?!”
“好赖话和她说遍了,次次罚,次次打,可长了几分记性?我看她根本不把我这个祖母还有她嫂子的话放在眼里,可不听呢,真的是没有娘的孩子,缺了教养!你现在纵容溺爱,不去教她,以后让她嫁到别人家去教她吗?”
江承瀚沉吟不语。
江母冷冰冰道:“女子名声为大,她不要脸面,我们江家还要脸面。”
明知道母亲是借机发难,她人老了,喜恶时常不加掩饰,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放肆跳脱的小女孩的恶意。对儿媳看不惯,讨不了死人的账,于是全部算在孙女头上。
这些尖酸刺骨的话,虽是在说江芸姗,却也毫不留情地打向他。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江承瀚兀自烦乱,没空分辨老太太话里的机锋,也不似平常,能耐着性子去哄她。
这几日本就连轴转,赶回来却摊上这样的事,江承瀚也恼了,千言万语,只交汇成一句话:“这个死丫头!我继续差人去找,不要声张。等找回来,我亲自打断她的腿!定不让江家为她蒙羞!母亲也莫要为此事烦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