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那名跟钟昭说话的官兵退后几步面朝大家,嘴唇翕动了几下,俨然一副想要将现在外面的情况告诉众人的样子。
不过其实也用不着他来说,自着火了这三个字落下之后,滚滚浓烟便从最北侧的角落冒出来,不少离得近的考生都被呛了个正着,掩面剧烈咳嗽起来。
钟昭的位置在正中间,没被沾染上烟的风还可以吹过来,因此尚能忍耐,但最里侧的考生已然被熏得迷迷糊糊,眼睛不停流泪,下意识就想踩木板从号舍里出来。
这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无论主副考官还是负责管统筹此次科举的礼部,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没在第一时间站出来主持大局。
而春闱一旦贡院大门落了锁,包括士兵在内的所有人不得外出,考生更是不得无故踏出号舍。
眼见角落里的考生承受不住,纷纷挥开摊在桌上的考卷往外逃,守在这里的官兵不敢就这么看着,一部分人翻箱倒柜地找木桶救火,一部分人拔剑高喊:“都不许轻举妄动,违令者按舞弊处置!”
此言一出,多数人果然被震在当场,但大约是今天的风向太利于火势蔓延,老天更没有一点下雨的意思,连钟昭这一排的号舍都眼见着有火舌卷了上来。
有人的衣角被点燃,大叫着脱下外衫放到地上踩;有人写了半张纸的考卷被烧成灰,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嘶声问离自己最近的官兵,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春闱不做年龄限制,这里面有很多考生都是年过花甲的老人,或许今生只剩下这一次机会。他们哀恸的哭号和官兵维持秩序的叫骂交织在一起,吵得人头脑发昏,又透着某种异样的讽刺。
钟昭原本用原来遮盖那块松动的砖的衣服也被烧得只剩下一半,又拍又踩好不容易将之熄灭后,视线久久停留在被火焰肆虐后的黑褐色碎渣上,鼻息间尽是那股难闻又让人窒息的焦糊味。
而他看着看着,眼前的衣服好像就变成了小妹的绣花鞋。
他眼眶慢慢变红,说不上来是被浓烟熏的还是别的,最后他看向面前持剑而立的官兵,嗤笑一声,径直从号舍里跳了出去。
“你要做什么!”一把开了刃的剑立马对准钟昭的脖颈,这把剑的主人正是告诉他被盖上黑泥印章那位。不过现在他的语气全然没了先前的温和,握着剑柄的手抓得死紧,眼睛瞪得宛如铜铃:“我劝你赶紧回去,要不然……”
“……”他的语气虽狠,举起来的剑却在颤动。钟昭睨着对方因为没想到会遇到火情而苍白至极的脸,忍不住偏头骂了句脏的,再开口的时候仍然带着几分狠厉,“再这么把人拘下去,命都要没了,还管你什么舞不舞弊?”
说着,他单手搭在靠近自己脉搏的剑尖上,没用多少力就将其压下去,然后右手快速探出,下一刻这把剑就被钟昭握在了手中。
那官兵愣了一下,大骂一声上来就想抢回去,钟昭直接一掌拍在他肩头,将人逼退到五步开外。
动粗夺剑太不像书生能够做出来的事,附近原本正盯着其他人的官兵听到他们这的动静,也乌泱泱地围了上来。然而钟昭站出来反抗后,当前的场面已经变得按下葫芦浮起瓢,眨眼间就有几个年轻少壮的考生从号舍里钻了出来。
“钟昭说得对啊,再等一会儿都他娘的快死在这了。”曲青云昨天还暗骂钟昭不给自己抄答卷假清高,如今就被他这番话说得心潮澎湃,一脚踩在身/下的板子上,不仅言语支援他,还跟着蹦出来去抢另一个官兵手里的刀,兴奋无比道,“都出来,都出来!”
钟昭没心情搭理人来疯,自顾自提高了些音量:“永宁元年,京中也出过一起贡院失火之事,陛下开恩,下旨择期让所有举人重考;我们不会被判定舞弊。”
讲至这里,他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阴霾,却还是皱着眉头继续补充:“望火楼第一时间发现火情,五城兵马司赶到及时,伤亡人数不足百人。大家别在这里自乱阵脚,要对朝廷有信心。”
他的面容虽然年轻,说出的话却十分斩钉截铁,仿佛天生就带着一股能叫人信服的意味。
听到他话的考生纷纷应声,一边喊着什么相信陛下的口号,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外跑。
纵然在场官兵手里都有刀剑,可也不能真把这么多考生全砍了,场面一时间变得混乱异常,钟昭这时则再次开口:“贡院大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墙太高附近也没有树,很难自己逃出去。”
说到这里,余光扫到自己斜前方有一个长着白胡子的老人,整个上半身已经越过号舍内充当桌子的木板,腿却没有力往上搭,忙三两步走上前将他拽到了外面。
那名被钟昭抢走了剑的官兵见到这一幕,原本的怒气慢慢消散,也开始拍着手大喊:“我们的人正在抽取水井里的水,大家不要慌,先把岁数大的人弄出来。”
随着越来越多官兵加入其中,乱糟糟半天的贡院终于有了些秩序,绝大多数年轻人都开始四处搜寻受困的同伴,偶尔有那么几个专注于爬墙求生的人,也没有给其他人造成很大的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