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扶砚一滞,目光落在案上却空离不知去处,半晌,他抬眸道:“没有,来时便说了,想跟着教主,听闻南疆风有花香,花藏月色,雪山上还有神明护佑,我久居朝堂,也想远了那尘烟浊气,一睹神迹。”
莫念晓得他撒谎,冷淡道:“那你来错了,我们有摄魂之术,五毒之虫,灵渊之中毒瘴充裕,水晶幽兰遍地生发,两生花更是红丝灼灼,我想想……应当还有……”
商扶砚端端坐着,未等她再想,扮作欣喜,“那更巧了,这些都是挡下南齐大军的宝物,别的地方亦不可能有,我更要看看了。”
“是你想看就看的?”他话音落下,莫念未留余隙,驳了他。
她端起酒杯,目光在酒中摇晃,似痴似迷,“你不过是随从,落魄王爷……我不管你是真与皇帝有什么,还是专门来刺探我南疆圣域,但在这里,你若不听我的,定会遭殃。”
莫念将方杯烈酒送入口中,心头烧灼不知何时起过,她想不起自己如何去了京城,更不知如何为商扶砚所救。
那日醒来,商扶砚便在她床前,似极高兴,“阿念……阿念,你醒了。”他双眼红红一圈,面目狼狈,抓着她的手眼中有泪在转,看起来又哭又笑,如疯似癫。
她醒来便不识他,惊恐挣扎,缩到床角帐下,手中串铃不见踪影,她扯下帐顶坠珠卷在手上,慌忙掐了半道咒术。
八步床彩绘满雕,一侧便是观花窗扇,满枝玉兰自园中探入,触了她未着外衫的腰背,她惊得跳起,回头见是朵花,定了定神,“这是哪里?你……你是谁?我怎会在这儿?”
商扶砚跪在床边,鬓发零乱,眼下乌青,胡渣似一团黑雾笼在他脸上,颇似山中悍匪。
他轻声唤她,“阿念……”眼中有泪落下,他双唇微启,话颤在嘴边,未说出,扯了一侧唇角,弯了眉,轻轻一笑……
“阿念!”
那声音忽然舒朗,将她从痴想中唤醒,两扇神木八扇屏之间,两人对坐,商扶砚一手撑在案上,一膝跪在案侧,眉眼本生得清寂,而今一片惶然,就在她眼前,仔细瞧着她,见她回了神,眸中乍入柔光。
“可有不适?你脸色不好。”商扶砚低声轻语,似捧着一碗快溢的水,那目光似将发生什么可怖之事,随着莫念的呼吸和动作,神色中的惶恐消隐又浮起,一遍遍往复,似挥之不去,如餍症一般。
莫念放下方杯,深吸了口气,眼前之人与那日所见之人样貌重合,似哪里见过,在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心思里。
前世?荒谬。她微不可查地自嘲一声,走了一路,想了一路,丝毫记不得此人,此人亦含糊其辞,而旁的,与他无关的,她却都记得。
她回身坐正,端碗吃饭,无法言说,那便懒得说,细嚼慢咽。
商扶砚回身坐定,将她爱吃的一样样添到她碗里,“教主在想什么?我还以为你是哪里不舒服……”
莫念自顾自吃着,咬了一下筷子,道:“没有,我发呆的时候你最好别叫我,不然伤了你我是不会负责的。”她又快快吃了几口,放下碗,“你怎知我爱吃这些?暗查我?”
窗外探入一张生气焕发的脸,轮廓冷硬,一双似入了天上日光,笑意莹动,如冬消雪融之初,春水尚且寒凉,带着些浮冰,涟漪摇晃。
“阿念!方才有人说看见你,我还不信,原是真的!”
“拓伽?”莫念有些惊到,喜忧参半,此人乃是她的师父指给她的“王夫”,两人青梅竹马,她知他外热内冷。
她当他是兄长,却也抱过亲过,寻觅着感觉,到头来依旧毫无他想……
拓伽凌桓从窗上翻进来,未看商扶砚一眼,“怎么样?我就说京城之人诡计多端,你定受不了,会回来的。”
窗子离桌案仅一人距离,拓伽凌桓说话间不慎将莫念的杯子碰落,商扶砚伸手接下,放回案上,目不斜视,亦不看他。
莫念讪讪笑道:“你说的许有些道理,我不太记得京城发生何事了,总之……是这个自称王爷的救了我,他说要跟我回来,我便带他回来了……你可认得他?”
“不记得?”
……
“不记得?”商书桓扔下手中奏折,十指交错相扣,眉心蹙紧,手指关节处相互磨搓,“她居然没死……只是……不记得?”
桑落泪如雨下,含章宫后院主殿只余她与商书桓兄妹二人,她一把把抹泪,自己寻了榻坐下,坠珠自花罩顶檐垂下,她挥手去打,愤恨难消,“他就这样把我丢下了,半月之久,一眼都没回来看我!那茅草屋那么脏,又臭又冷,我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珠帘撞响,如一声声嘲讽,嗡鸣在商书桓耳中,他猛然起身,却不知如何再动作,又缓缓坐下,“不对,我不能急……不,我不能听他的……他虽是我兄长,可我才是帝王……不对……不对……”
奏案上奏折散乱堆砌,他一本本扶正,又将粘了朱墨的笔摆好,赤色墨汁滴在笔架前,他双手反转,腕脉朝外撑着,眼前桌案样样规整,他心思却纷乱,身上止不住发颤。
桑落倚着身旁帘帐一声声抽泣,“我堂堂大炎长公主,大婚之日竟遭人舍弃,皇兄,你是皇帝,你可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