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扶砚转身面向她,遮了身后灯与月,“教主,夜深了。”
莫念取下腰间令牌,塞在他手里,“你该干什么自己去吧,拿着令牌自己找个地方住,我得空了再招呼你。”
青铜令牌篆刻巫文,商扶砚看过,握在手中,又跪下,“属下哪里都不去,就守在这里。”
“你是什么嗜好啊?”莫念抬脚踩在他肩上,用力将他往门外蹬,“你跟我回来就为给我添堵是吗?是不是皇帝叫你这么干的?”
商扶砚往后倒去,又即刻跪起,“属下只想在教主身边,哪里都不想去。”
“来人!”莫念怒目大喝,后又压了声色,冷淡道:“把他拖下去,打一顿。”
暗卫自檐顶翻落,将商扶砚押下竹楼,泥地湿泞,烂过浆糊,他们将他按倒,拳脚如雨落下。
他咬牙蜷缩,不吭一声,莫念立于瞭台檐下,居高观望,竹楼四周渐有教众围拢而来,手中皆提纱灯,似自天上飘落的星点,照见商扶砚一身污迹。
竹楼层高九尺,莫念屈肘叠臂,撑着瞭台栏杆探出身子来,高声道:“商扶砚,你最好想想清楚,南疆圣域,到底谁说了算。”
“除了让我离开,教主说的任何话,我都愿听从。”商扶砚一掌击地,翻转起身,地上泥水于他周侧溅起幽花数朵,花开即碎,化作无数针芒,射向暗卫双眼。
他腰腹臂膀丝缕未着,泥污粘附,脸侧乌发滴着水,水污在他身上流淌,他擦去唇边血迹,目光扫过周旁星灯,暗卫及时躲过,擦了擦脸,复又冲将上来,他抬眸看她,忽而一笑。
几名暗卫将他踢到,再次按在泥水中,莫念神色比云中寒月清冷,似看着什么寻常之事,耳边传来教众杂乱的议论声。
她看着他在泥水中蜷缩,泥污逐渐模糊了他的脸,有些不悦不知从何而来,她下令制止,“够了,停下吧。”
暗卫停收告退,身影飞掠,隐入竹林之中,商扶砚起身观见,将面上泥污抹去,“教主可还有其他吩咐?”
莫念居高临下,于竹楼之上孤影一抹赤红,她抬手于耳侧轻摆,银铃微响,“你先去洗洗吧,恶心。”
一教众前来领他,“王爷,您这边请。”竹楼一旁有一耳房,那教众引他前往。
他生根一般站着,直至莫念回房,前来赴约的男子下楼离开,方才挪动。
耳房坐西朝东,南面炉火上置一大口铜锅,金铜之中蓄满了热水,木质浴桶置于北侧花鸟纱屏之后,墙面高悬一幅两生花海图,图下翘头香案香烟缭卷,那线香显然是刚刚燃上。
那教众生得白皙,发冠黑皮银扣,苍色衣袍暗绣火焰团花,他一面为他倒水兑水,一面瞧他动作脸色,试着与他闲谈,“王爷,您怎么又回来了呀?教主留人是要给旁人看的,您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商扶砚抓起木瓢舀水浇在身上,“……给谁看?”
水声肆溅,地面修有高低之差,热水带着泥污淌入小沟里,聚成细流,泥沙沉在底部,不情愿般一点点顺流而下。
教众拿来苕帚,轻扫地上水迹,抬眼一顿,眉眼之间起了褶皱,露出一口牙,齐整显眼,他笑道:“留给外人看吧,细的小的也不清楚,但教主着实不喜欢事情出岔子。”
他又隔着纱屏往商扶砚身上看了一眼,从头到脚,低头扫了扫水,步子走近东侧窗扇,离了纱屏又看一眼,从前到后,扫水的动作轻快起来,“教主应无需再找了才对。”
商扶砚静听他语,水声总比人话悦耳,接连舀了几勺水,自头顶淋下,胸背皆有擦伤,经温水浇透,热得发红,血色冲淡后,一道道皮肉微微泛出白色,他低下头,有水顺着下颚滴落。
项上玉佩翻转,引了细流自他腹前淌下,他静观片刻,喉间微动,吐出一口浊血。
教众将炉边地面扫净,立在纱屏之外,低首静观地上水光碎影。
脚边漫来一滩红色,又收拢退向浴桶一侧,他忽觉寒意袭身,腰背乍直,结巴起来,“那那那那……那个……王爷……您还好吧?”
“好得很……就这拳脚……”他用手挽了水,擦净嘴角下颚,口中还有咽不尽的血腥,他哂笑一声,“比宫里差太多。”
芳华宫正殿院前,影壁浮雕荷花,一司侍女史撞在那喜鹊登梅角花上,磕出血来,倒在壁下。
桑落气势汹汹,手中持一金楠木棍,握手处缠金,盘作卷云飞花图样,她五指动过,捏紧,“你管不住嘴,本宫便帮你管管,本宫如何,轮得到你来多嘴?!你当自己什么身份?!竟敢在背后议论本宫!”
淑怡太妃柳汐云无从阻拦,于正殿檐下就着灯火远观,见了血迹,忙与身旁令侍交待,“看着她,莫打死了就好,虽是个六尚小司,却也是与皇帝勾扯着的,绝不能从我这里死了人出去。”
令侍女史名唤清婉,曲礼拜了一声“是”,往前走去,三级台基青石粗厚,绣花的登云履碎踏无声,她将桑落拉住,劝道:“长公主,王爷最恨凌虐之事,若传出去,于公主不利。”
“她凭什么如此说我?!若不狠狠惩戒,日后这规矩谁来管教?!”
桑落挣扎不脱,拖着清婉往前,用脚去踢,那尚衣司侍已倒地不起,她不肯罢休,哭着嘶喊,“你可知商扶砚受过何种屈辱?比你如今惨过百倍!若不是我,他早已死在这宫墙之中,你凭什么这么说我?!连他都不敢!明明是他忘恩负义!”
清婉招呼了几个小婢,几人将桑落拦下,又道,“公主,日子还长,你若将她打死,王爷回来定会知晓,如此,便恩义无存了。”
桑落眼下珠钿尽散,几粒歪斜,几粒已落,她于城外庄子里忍了半月,靖王府影卫看守在侧,她以为商扶砚是有事要做,而今得以回京,却听来他与莫念私奔的消息,十余日的憋闷随着泪水涌出心头,沙石难覆,杯盏难受。
她哭得难以自制,手中木棍落在地上,“咚咚”几声,她跌坐在地,石砖地面起伏不平,下过雨,脚下一汪汪水洼深浅不一,她任衣裙污尽湿透,不顾清婉和婢女劝慰,越哭越响。
商书桓身侧有一总管太监,名唤张承恩,端了参汤给商书桓,与几个小太监一路,正巧路过芳华宫,闻见哭声,止了步,“你们去,我这儿看看。”
几个小太监接过食盒,碎步轻声,跨入西面小门,含章宫乃是静贵妃刘氏刘鸢芷生前所居,落于明光殿西侧,商书桓将其改为寝宫,以悼母恩。
还有一段路要走,小太监一个个躬身低首,只看身前灯笼与脚下石路,充作耳聋。
张承恩绕过芳华殿影壁,循声一瞧,桑落长公主坐在地上恸哭,他知她为何,未作他想,转眼又见尚衣局司侍仰面倒地似已昏厥,他霎时往东配殿檐下后撤,“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抬手曲指,想指又不敢指,一遍遍望向淑怡太妃柳汐云,“这可是违律之事!王爷若知晓,公主怕也难逃其咎啊!”
清婉忙将那司侍扶起,“公公,她只是受了惊吓,自己绊倒磕晕了,还请公公快叫太医来,否则,公公怕也难逃责罚了。”
张承恩双眼一瞠,伸出的手抖动起来,“好……好……很好……咱家这便叫太医来验一验,看是不是司侍姑娘自己摔的!”
桑落抽抽笑起来,一下,停住,又一下,“难逃其咎?他还舍得回来吗?他还舍得花心思来追究我吗?”
柳汐云从旁走来,脚下湿污,她提高了裙摆,在桑落身侧俯下身来,“我的傻女儿,总有他愿意花心思追究你的事呀~”芳华殿宫婢赶来,在旁为她提裙,她松了身前衣摆,双手交于腹前,端正姿态,“张公公还是去管该管的事吧,芳华宫的事,由我负责就好,免得惹公公一身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