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墨跟着那位公公走进御花园,这一路都是用青石板铺的,雪泥被扫到路的两侧,但是沾了水的石板,那是光滑异常,袁墨这一路走得非常小心,明明不到一炷香的路程,他感觉走了几个时辰。就在袁墨后背已经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之时,终于见到有一人身披黄色厚袄,立于江心亭之中,身旁放了一个小小的泥炉,上面温着一壶酒,酒香飘散到了湖边,
袁墨轻嗅了一下,酒香醇厚绵长,应当是南方今年新进贡的琼玉酒。这酒的口感就像把玩玉石般入口微凉,但是只要稍稍含那么一会就会又变得温热,下咽非常丝滑,入胃则化作一股暖流,冬日饮此酒最合适不过。琼玉酒在东梁众多名酒之中不算最上乘,但却深受当今圣人的喜爱,每年都会命人去南方置购一番,后来那边的官员得知了圣人的这个爱好,每每进贡之时,总是会多选几桶上好的琼玉酒。
袁墨来到湖边湖心的人并未回头,只是对着一旁划船的小太监一挥手,那小太监便心领神会,将小船撑到了袁墨身前,刚刚引路的公公对着袁墨做了一个引的动作,示意他上船。
袁墨抬脚蹬船时才发现自己的脚上全是泥泞,而这艘小船却干净异常,袁墨纠结片刻便将鞋靴脱去,赤脚上了船,船上没有暖炉,隔着薄薄的的袜子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湖水中传上来的寒气,但袁墨还是坚持将鞋子提在手中。
到了湖心亭,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兽皮地毯,那位万万人之上的人同样是不着鞋袜赤脚站在上面。
袁墨登上湖心亭,将手中的鞋子放在一旁,上前几步对着那人恭恭敬敬的拜了下去,半天没听到回应。湖心亭安静至极,袁墨只能偶尔听到远处几声鸟的叫声以及自己的呼吸声。
这样沉默的环境中时间总是过得很慢,终于从脑袋前方传来了一声人声“起来吧。”
袁墨这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之前背对自己那人已经转过身来,缓步走到自己面前,就这么认真的端详着自己的脸。
这是袁墨第一次与这位天子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也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认真的观察,但好在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来自天子的威压就散去,袁墨看着走向藤椅的圣人有些不知所措,或许是察觉出他的局促,那人终于再度开口:“袁卿,不必拘束,过来坐吧。”
袁墨只觉得松了一口气,只是刚刚圣人说话的那语气,让他总有一种错觉,这话似乎不是对自己说的。
但奈何这湖心亭就他们二人,就算圣人心中想的不是他,表面上针对的也只能是他。袁墨便顺着他的意思走到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椅子是亭中的石椅,坐下后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就爬了上去。
还未等袁墨坐定,就听到身旁之人说道:“袁卿这段时间在京都倒是声名鹊起呀。”
听到这话,袁墨心中不由地紧了一下,但是还是克制住自己想要跪下去的冲动。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说道:“都是臣应当做的。”
圣人就看了他一眼,道:“你与你父亲很像,但你比他勇敢,但也正常,毕竟你背负的比他少了太多。”
听到这袁墨再也坐不住了,直接跪了下去,却什么都没说。
周钦德看着他也没立刻说什么,二人就这样一跪一坐,保持了很久,终于周钦德开口说道:“袁墨呀,你本也不打算瞒朕,我道出你的身份,你又何必如此惊慌呢?”
袁墨并没有抬头,只是说道:“陛下明察秋毫,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周钦德听到这话也是哈哈一笑,然后伸手将袁墨拉了起来,又对着他打量了一番道:“你呀,还比你父亲会说话。”
说罢周钦德又再度坐回了藤椅上,看着袁墨继续说道:“你不紧张,你坐下我们慢慢说。”
袁墨应了一声,再度坐上那冰冷的石椅,似乎刚刚的温度丝毫都没有留下,还是一样的刺骨。
周钦德并没有继续说什么,拿起旁边温着的琼玉酒,倒了两杯,递了一杯给袁墨,示意他不必拘束。然后他自己喝了一口,眼神中有些沉醉,又或是有些回忆。品味一番道:“袁墨,其实我知道鬼月当年有冤,但是自从鬼月被拉到了众目睽睽之下后,你父亲他就没有退路了。”
袁墨也同样饮下了杯中酒,体内的寒意被略微的驱散了不少,听到这话,袁墨也是一惊,都说皇帝的心思最难猜,袁墨一时之间不知道周钦德这话到底是正话还是断头的反话,但是他听得出来,对面旁边这位希望他按着正话去听。
袁墨压了压上涌的酒气开口道:“陛下英明。”
在周钦德看来这句话是最无用的,当年他就是在这一句句英明中迷失了一小会,鬼月就被这样清除了。
周钦德突然话头一转问道:“袁卿,这段时间你也是破获了这么多旧案,想要什么赏赐呀?”
袁墨没想到话题转得如此匆忙,之前本打算借这次功绩,重查鬼月旧案,但是此时真的适合说出来吗?
就在袁墨陷入沉思时,周钦德再度发话:“真金白银的赏赐,朕自然不会少你,除此以外,不如朕再赏一条消息吧。”
袁墨此时的脑袋已经乱了,只得起身谢恩,但是还未跪下就被周钦德拦住了:“不必再跪了,你是李治的门生,我与他认识这么多年了,都没见他跪过我几次,你这门生今天是要全补上吗。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且听好,你要如何处理,我不会干涉,但是我希望你可干的漂亮一些。”
袁墨再度坐好后,拱手对周钦德说道:“谨听陛下教诲。”
周钦德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京都有一个守城副将军名叫崔伦,当年就是他带队去捉拿的鬼月。”
说到这袁墨好似突然想什么似的,问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敢问当时陛下真的下令诛杀鬼月家眷吗?”
听到这话周钦德一挑眉,问道:“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袁墨这次恭敬的起身,来到了周钦德正面,又再一次拜了下去,用出了所有的信心说道:“陛下,当年捉拿鬼月成员之时,凡见家眷格杀勿论,就在鬼月成员被斩首之后,他们还在四处以搜寻鬼月余党的名义,诛杀不少鬼月成员的家眷。”
听到这周钦德的眉头再度皱了起来,当年他下的圣旨就是捉拿鬼月成员,对于株连九族是根本没提,也不可能提,这崔伦的命令又是从何而来。当时鬼月案之后京都并没有掀起什么反对的声音,周钦德还觉得有些奇怪,可没想到他们竟然是用这样的方式解决的。
但是身为帝王他有太多身不由己了,所以这件事他只能交给袁墨去办,他欠鬼月的只能通过袁墨来还,作为一个帝王他能做的就是让这小子在国法之下完成他的复仇。
看着跪在地上的袁墨,他不由的想到当年袁清也是这样跪在这里,也是用这样语气说出他会承担这一切。周钦德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但是很快又被这湖心亭寒气拉了回来,当年那正是一年之中的最热的时候,外面可没现在这么安静,蝉鸣不止,裹挟着热浪让人心烦不已。可是现在不一样,这天寒地冻,仿佛声音都被都被冻结了,周钦德觉得自己还真是冷静,但是为什么自己这么冷静还是会有让袁墨去放手一试的想法。鬼月案重提真的对东梁好吗?但似乎再见到袁墨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他迟早会做这个决定。
袁墨觉得今日的时间总是过了好久,这次似乎也过了好久,终于听到周钦德说:“我从未觉得鬼月有罪,但是我的想法我的行为代表的是东梁。所以袁墨,若你可以破此局,我愿意相信你,法度之内,按着你的想法去做吧。但千万别落了把柄,不然这件事就永远解释不清了。一切结束后,我会给鬼月一个合理的说法。”
袁墨重重的磕下去道:“臣谢主隆恩。”在抬起头来时眼睛里含着薄薄的一层泪水,不知道是因为刚刚磕重了,还是太过激动。
周钦德看着眼前的袁墨,眼神中有那么一丝不舍道:“朕当年和你父亲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们很小就认识了,他很厉害,是个奇人,可惜了,玉珠蒙尘。你先回去吧,朕再待一会。”
说罢便不再理会袁墨,这次袁墨也是真真切切听出了圣人话中之意,便起身退出了湖心亭,搭乘小船去到了岸边。
这个过程中周钦德也再没看他一眼,而是痴痴的盯着湖面。这湖心亭是当年他与袁清、萧云雁一同设计的,几人游历时就曾幻想可以一同在湖心亭饮酒高歌,可是偏偏这湖心亭建好之后,他们谁也没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