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很容易从面相上就看出来和善的老太太,身量不高,仰着头跟人说话还带着笑,就算是这样的外甥也是疼爱的,她还带着两个酒窝,夹在皱巴巴的桃核脸上。
程莉莉继承了一个,一笑也甜甜的,只是她不爱笑,到李许这里,只剩下一个浅浅的痕迹。
外婆姓宁,妈妈姓程,女儿姓李,她们身上淌着一样的血,却是三个姓氏,从前往后,逢年祭祖,伴的不是血肉兄弟,蒲公英一样散成了别人的种。
她从停车场进来,门口站了一群谁的儿子兄弟侄子外甥,看起来都很孝顺,姑姑姨姨叫了一通,挤在一团要去搀她上台阶,手是动了,腿还钉在原地。
她被侄子搀着上台阶,是很吃力的,生完了孩子下地干活,腿都缩成了两条弯曲的撇开的弧,又打过支架,弯腰驼背的时候要用足了力气杵在地上,一只手伸出来另一只还在都,她“哎呦哎呦”地爬了上来,怕给别人添麻烦,在门边一站,喘了半天,愈发显得只有这些侄甥一半高。
她有白内障,一只眼已经看不全了,眯了好久缓了一气才看清女婿:“呀宏科!”她很高兴,拍了拍他的胳膊,“咋看起瘦了,你不要吃那么多烟。”老丈人也伸出手来,他还是稀里糊涂的,倒是知道抽烟,谁递了他一根,他抽的很高兴,她还是很快乐,“你咋来了,莉莉哩,她夜隔没给我打电话,怕有啥事哩,许许哩,咋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她哥哩,学习紧张不?”
她说了很多话,女婿还是不言语,他对她是没有多少尊敬的,他妈教给他,你只有一个妈,见了程莉莉的妈要叫姨,不然就是对我不孝,她读书还是你出钱。
他就这么叫了二十几年,程莉莉也不惯着他,她根本不带称呼李宏科他妈的,他为此还闹事,很奇怪,男人的孝心还要女人来彰显。
她的大侄子劈开人群,把她拉到了外孙外孙女面前,他们三个站在一起,门口是一群人,花圈前头是另一群人,屋子角落里散着另一群人,很多人都在说话,却没人走到她旁边,只有正中间这三个,他噗通跪下来:“姑。”
两个小的也没说话,跪在后头,那里躺着一座冰棺,里头睡了一个人,是她的女儿,他的姐姐,他们的妈妈。
她是看不清的,只有这时候不需要看也能明白,她倒了下去,这时候屋里突然就活了,程莉莉的娘家人全冲上来说这舅甥三个不孝,程莉莉泉下有知都要跳起来,呼啦啦推着老太太上急诊抢救去了。
李宏科的家里人也过来了,凑在一起,要给老丈人也讲讲,好抓紧给程莉莉拉走埋了,他是一个不怎么有出息的人,家里的老小,连读书都觉得吃力,成分也不好,读着读着爹死了。
哥哥们都有出息,就把地留给他了,让他在村里做会计,过了几年吧,说了个媳妇,媳妇18就嫁进来了,她也是家里的老小,读着读着爹也死了,区别在她八岁就没了娘,哥哥们要娶亲,她是读书的材料也不行,她得做聘礼的材料。
就这样,农忙的时候,他一定要在支队呼风唤雨的,读书人是不下地的,她要带着大的,大的要一趟一趟把麦子拉到架子车上,姥姥一趟趟刈麦,大舅舅就拖着一个框,背着一个框,把麦子拉到架子车旁边,再由妹妹拉回去,最小的弟弟和麦子一起躺在架子车上,不带着不行,孩子才两个月。
程莉莉那时候不到八十斤,胳膊就一掐大,麦子一二百斤一车,她把弟弟给娘喂奶,一步一步拉回去,车把她埋住了,她还是能走回去,回去要在车上先半框半框往下倒麦子,这就不是肩上背着背带,两条胳膊抖着能完的了。
还要烧上水,因为爹要回来喝茶的。
空车走到地里这段路,是最轻松的一段路,风能吹走日头,也能抬起头来看看。
到了地里,哥哥就又背了一筐一筐的麦子来了,娘在奶孩子的时候,他就得接着干活,抢麦就这么几天,谁也不能停,他再转身,汗衫上都是血道子,麦是很刺人的。
等回去了,她在厨房里做饭,这对儿女就要在院子里晒麦,等农忙假过去了,哥哥是可以回去读书的,妹妹要休学一年带弟弟,因为家里供不起了,他们都没有说什么。
收假了,他背上一袋馍馍,走上二十几里的山路去上学,这要吃六天的,到第四天就出霉了,大家都是这么吃过来的,没人吃坏,妹妹就在门框后面背着弟弟看。
哥哥是能吃三合面的馍馍的,她是没有的,农人也不吃新打的粮食,是要在支队等收粮的来了,把新粮换成去年的旧粮食,这才是他们吃的。
唯一能吃新粮的是这个家里的会计,他嘴最馋的时候,是可以吃麦种的。
她是爱读书的,几袋粮和一间半的瓦房,就没读了。要女儿读出个前程来,所以还住的那一间半的瓦房。老大大学毕业了,分配到单位,硬是自己又考走了,这时候要说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