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在庭院里说话,声音传到崔俨耳朵里,当即招手叫他们进来。陈蝉向院外侧身,并不给面子,奈何几个小孩见他就笑,跌跌撞撞跑出来,闷头撞陈蝉腿上,讨要他抱抱,陈蝉可不像崔俨,一手能抱一个,顾及这个,就顾及不到那个,颇有些捉襟见肘。
“温长史。”
他只能无奈求助。
温世澹笑着揶揄:“看来公子很得人喜欢,男女老少皆不例外。”
陈蝉哼声:“我看是惯会看人下菜碟,深谙欺软怕硬之道。”话虽是这么说,但他却在袖子里掏了掏,楼一立刻递过来一只锦袋,里面有市集上买的小玩意,因为和崔俨约定退避三舍,送完东西便扭头离开。
陈蝉把锦囊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袋子底部还藏着几颗漂亮的琉璃珠。
这一看就不是楼一买的,自己更没有花过这笔钱,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陈蝉抬头,果见崔俨目光落在他手上,两眼放光。恐怕这是他着人送来讨自己开心的礼物,楼一拒收,却把锦囊留下来当个荷包,没想到里头没清理干净。
“拿去玩吧。”
陈蝉连带锦囊都给了孩子,慷他人之慨,而这个他人又是崔俨,他向来是不客气的。
关则的夫人林氏将琉璃珠仔细收好,道谢离开。
崔俨上前两步,与他隔窗对望,突兀且强硬地插话:“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
陈蝉说:“家事。”
温世澹立刻冲崔俨眨眼,示意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便扭头去追孩子:“哟,这谁家孩子这般可爱,哥哥这里还有些糖吃。”
大概是陈蝉没分你我,崔俨听后很高兴,又有些得意,问:“你这是接纳我了?”
“成也忠义,败也忠义,我只是觉得多数人无好坏之分,也不是一两件事便能盖棺定论的。”陈蝉深深看了崔俨一眼,心绪复杂道:“令尊付出生命也要守护的东西,最终还是被你给轻易舍去。”
“你是指什么?造反?成为乱臣贼子?”崔俨眯起眼:“进一步说,佞臣当道,妖言惑君,崔郑二家清君侧,为忠臣平反,何错之有?退一步说,窃国者侯,又有何不可?”
陈蝉摇头,道:“是与不是,本就唯心。”
崔俨沉默须臾,不情愿开口:“你和我娘说了同样的话。”
陈蝉在久久的死寂中转身,却因为他这句话,又停了下来,花厅外忽然开始刮风,落叶自肩上拂过,此景如画,陈蝉当如嵌在画中,只是意境和表情都不好,西子捧心,愁眉不展,久经飘摇。
“崔家上下也并非一条心,南归时便分裂一次,家父死后,又动荡了一次,当时便有耆老说,说我不懂父亲,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他的吗?我说——他是他,我是我。”
崔俨的目光越发坚定,在一次又一次问心的否定中,终于再不动摇:“陈蝉,如今我依然是这个答案,他是他,我是我,他守忠,是他的风骨气节,我不守,不单单是因为我与陆家的血债血仇,更因为我有我的理由。”
那一刹那,陈蝉的心狂跳了两下,再听不见周遭的一切杂声,只迫切地想知道他真正的理由,但崔俨并没有往下说,而是一个腾身,从花窗里翻出来,将陈蝉一挟,扛上肩就走。
“你做甚?放我下来!”陈蝉回过神来,捶他后背。
崔俨学他刚才的语气,说:“家事。”
“什么家事?”
“咱家就你我俩人,你说呢?”崔俨满是邪气地调侃。
陈蝉俶尔涨红了脸:“歪理。”
崔俨哈哈大笑:“不歪不歪,这叫歪打正着。”
——
入秋后寒气重,陈蝉开始夜咳,崔俨不在那几日更甚,好几次将偏屋的船儿惊醒,趁起夜时给他捎带厨房日夜温着的热药汤。
但不仅不见好,白日里也开始汤婆子不离手。
今晨,陈蝉却是被热醒的,崔俨本人比汤婆子还管用,往榻上一躺,堪比电热毯,他非但没有夜咳,甚至一觉至天明。
就是——
这大个子实在太沉了,手脚都支在他身上,压得他都快喘不过气来,难怪昨夜梦到被人追杀,逃了一整晚。
陈蝉试着把他抖开,一动,却蓦然察觉到什么,顿时叫他精神瞬间抖擞,恐怖的记忆回涌,惊惶地便要起身。
然而刚一让开,崔俨手臂就捞了过来,将他按回去。
“……陈蝉。”
崔俨没睁眼,把脸贴在他柔软的黑发上蹭了蹭,又挨过去吻他的耳朵,脸和嘴唇,最后长腿一伸,嚣张霸道地压住他,不让他逃离。
“别……”
陈蝉微弱地哼哼,折腾大半宿也罢,但今日无论如何,他得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