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下,温柔地凝视陈蝉。
“崔……”
崔俨转身,环顾四周,开始反击:“诸位先前所论,我听了大半,实在引人发笑。难道不打仗,楚国就一定能国祚绵长吗?”
这句话是说给陈蝉听的,作为先前的回击,他看过去一眼,但很快收回视线。
“不才曾在江左读过两年书,亲眼所见,田租、户调、力役繁重,十三岁为半丁,十六岁为全丁,但实际上,人过马鞭长,便要开始下地服役,否则一家人根本吃不饱饭,即便是旱年,也要百姓杂物当租,以充国库。”
“听说前些年朝中提出,把民户以资产多寡分三六九等,按户等征税的政策,本意是想富人多征,穷人少征,但最后因为上下腐败无法落实,苛捐杂税反而更重。”
陈蝉心间骤然刺痛,身形摇晃不稳,游方雁冲上来将他扶住,问他如何,他却摇头不语。
满座无人知晓,户等征税法还是他提出来的,那时候他们还住在豫章郡,大哥只不过是华家一小小掾属,他见疾苦,滋生这一想法,想要改革,以减少贫富差距,于是通过陈岱,向上层层上报。
但最终,事与愿违。
学子们狡辩:“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崔俨道:“你们觉得不行,不过是因为你们上比世家不足,下比百姓富贵,以前利用钱权买卖可以躲,现在躲不掉了而感到义愤填膺,你们真的考虑过露门役户,考虑过佃客兵家吗?真正苦难的人却不发一声,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兖州父老乡亲,在下倒是深感愧疚,但是对你们,大可不必!”
那位姓曹的耆老,在大批学子的簇拥下,正好乘船而至,他出身名流,在九品中正里品评甚好,来此听得这年轻人所言,便用力杵着拐杖要发话。
然而崔俨气势威风,几乎不给满座还口的机会:“张口闭口谈甚微而玄,无为而治,不过是你们希望当朝管不着你们,军队碍不着你们,你们在乱世不仅求存,还搜括敛财,甚至自以为天下都在你们口中笔尖,妄想干预权利的更迭!”
曹诚的鼻子都气歪了,哆哆嗦嗦跟羊癫疯快发作一般。
“就不说石崇奢侈斗富,王羲之袒腹东床,在你们眼中,这就算真性情了?都想效阮籍穷途之哭,可光无奈不甘又有什么用,不去争抢,难道别人会把一切送到你的面前?还是说凭你们一张嘴,天下就太平了?”
“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追捧风流潇洒,不过是为你们的放纵找借口,这个时候来抨击我大兴兵祸,你们汗不汗颜!”
陈蝉:“……”
当下竟是无人反驳,也包括他。
陈蝉眯了眯眼,往昔的日子里,却是没有发现,崔俨居然这么能怼人,又或者说,就像打仗一样,他其实很擅长发掘不同的人的弱点,然后迅速给出致命一击。
要说他讲的都对吗?
不尽然。
但没人会在争个高低的时候,去思考唯物主义辩证法。
崔俨又道:“不论你们承不承认,战争只是手段,最终看的是结果。要改变这个世道,不破则不立,要统一且坚固,就需要强大的武力支撑,不若,你们拿出一条兵不血刃的对策来!”
这会子终于能说得上话,学子们七嘴八舌议论,不少谈起天下治理,张口闭口便是若我为官如何如何,先将当朝批评个狗血淋头,真要他对症下药,大多却是连清流浊吏如何为政,公廨府衙如何运作都说不清楚。
陈蝉听得头痛,真是白给的机会都不中用,都说谈玄误国,但半吊子谈玄论道至少比瞎掺和要好。
正如此叹着,崔俨忽将矛头又调转向他:“这位公子觉得呢?”
这人不找他麻烦,显然过不去。
陈蝉叹了口气,但就事论事,作为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好青年,从小学开始接受思想政治教育,近代史读了八百遍,很清楚乱世必须靠枪杆子才能出政权,也知道戊戌变法、洋务运动没有军事力量支撑终究是高屋建瓴,历史已经走过一遍,给出了答案。
虽然很想反驳,但他无法昧着良心摇头。
崔俨读懂了他的沉默,趁势道:“那你是不是该敬我一杯?”
陈蝉想了一下,回身拎起桌上的酒壶,一杯满上,遥遥朝他举杯。
然而他刚抿了一小口,便被崔俨捉住手腕,崔俨欺身而上,勾起促狭的笑容,朝后方的郑崇和扫了一眼,然后就着他的手,暧昧地把满杯饮尽。
郑崇和心脏狂跳,要不是亲眼看他吞咽下去,几乎以为崔俨已经发现他给陈蝉的酒水里下药——药性发作还需一个时辰,届时雅集散会,二人将会见面。
这样的妙人,就该彻底属于自己。
崔俨仰天长啸,扬起脸冲在座喝问:“尔等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我看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爹娘的好。”
曹诚大吼:“后生狂妄!”
就在此时,啪的一声响,崔俨掷杯,大批士兵从林中冲了出来,学子们面面相觑,有几位心思活泛的想起他刚才话里的自称,立刻反应过来,指着正中的人,憋红了脸。
“你,你是崔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