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很少会和我说些不着调的玩笑话,所以她说打算离开了,那就是要离开了。
最后留在药肆的这几天,我没见师娘收拾过任何行李着装,她在和我说将要离开时是什么样子,离开那天就是什么样子。
我跟着师娘一起走下山路,我往镇子里走,她往镇子外走,大约是想在临行前再去看师兄一眼。
真正两路岔开时,她和我道别一句,随后步履平稳,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没再多给我一个不舍或是留恋的眼神。
我看着她背影渐远,将要没入林中时,我回头不再目送,往回朝镇子走去,又感觉有一双视线锁在身后,不远也不近,淡得被风一吹就不着踪迹了。
师娘离开这件事,我谁也没有告诉过,不是我存心隐瞒,而是师娘在叮嘱过我的话中说到——她此次远行时间未知、结果未知,若让镇里人知晓,或许白让她们担忧。
她却不想我的担忧是否要比镇子里的人更多。
我抱着包裹在镇里绕了又绕,终于绕到了田大娘家门口,她迎我进去,接过药材去到厨房中煎起,我本要向她问询田巧儿的事宜,等待一会儿听到里头房间传来窸窣响动,刚起身询问,就见卧房的被被人打开。
一个鹄面鸠形的女子扶着门框走出,她瘦得脱相,没穿初春时的薄衣,冬服挂在她身上空落落的,分不清哪里有肉、哪里是骨头。
许是久卧病榻,她脊背有些弯曲,即使努力挺直走来也要比我矮上一头,只走这几步路,田巧儿就累得连连喘气了。
我赶紧上前扶她,“田姑娘怎么出来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她扯出一个浅笑回我:“不碍事,我就是有些力气了,听到你来就过来见见。”
她几乎一半身子都挂在我身上,站稳都勉强,我没喊来田大娘,自己搀着她又靠回床榻上。
田巧儿的病情相比去年今日好了不少,那时我和师娘还以为她最多能撑到晚春,如今看来彻底恢复都有希望。
我陪着她说了会儿闲话,等田大娘把药送来时就退出房间,独坐片刻后等来田大娘从房里出来,再和我说起田巧儿近日的情况。
我随着她的病情一点点调整药方,将先前那些药性烈的药材减去不少,主要偏靠温补调养。
田大娘还是和从前一样接过药方对我不断道谢,我也拿着从前的话回应她。
从田大娘家出来后,我照例去到医馆中看望下桂圆,走进医馆时,她正和人说着什么,走进一看才发现那人是冯大夫。
冯大夫先看到我,她的目光引来桂圆的探看,桂圆见了我立马笑着唤我,想要跑来时又想起冯大夫方才吩咐的要事,没聊几句就一脸歉意地回去后院儿中忙活了。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和冯大夫说话,也是第一次如此之近地见她。
她年岁未过半百,两鬓却缠着几缕银丝,格外醒目,面上敷了层薄粉,透过粉脂就能看出保养得当,只是眉眼似有种尖刀的锋利,称得一双明目愈发锐利,让人不敢直视、更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冯大夫的气质是一种与师娘略有不同的严厉,连他的声音也如其人,不高不低,清脆中夹杂着冷硬,再寻常不过的问候竟也带有训话质问的语气。
我对如她一般的人总是敬畏大于敬仰,几句简短的话语都说得磕磕绊绊。
幸而我们并没有谈太久,大多是在说师娘与药肆的事情,后院儿中有人呼唤,她端正与我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我一时忘了礼数,等她走远才忆起多么失礼,离开医馆回去山上的路上脸红都未消下。
待回到药肆,天边微微泛起赤橙霞光,我在门口逗留一会儿,挨个儿点起檐下的灯笼,下意识要朝屋里唤一声又停下。
等暮色没过树梢,整片山窝中就只有我一人,四下静谧,只有我一人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在空荡的屋内传出回音。
至此,我才接纳了往后唯有我一个人留在山中的事实。
师娘既走,药肆中所有的事就由我接管了,除了挑拣晒药,我仍会下山看病,但有时事情多了也会有些接应不暇,一天恨不能拆成两天来用。
其实田巧儿现在的药方倒也不必我来给她们送药了,很多药材田大娘都能在医馆中买到,且师娘也和冯大夫提起过田大娘家的事情,通情达理地也免去大半药钱。
不厌其烦地来回送药,大约还是习惯使然。
待我终于有一日闲暇,站在老槐树下远望山林,我才恍然自己有多少天不曾见到青厌了。
她大概一直都留在山中没有走过,却也没来找过我,相处这样久,我还是能揣摩她一点点脾性的,于是打算在这几日把该做的活儿都做完,好在月底空闲几天时间去见她。
但令我意外的是,在我忙到晕头转向记不清时日的某一天,我在院中见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