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你一件事。”
他挫了挫鼻梁。
朝她笑了笑。
西装已经脱了,里面一件白衬衫,干净雅致,头发疏得笔挺。
显然是他作为软件方领导陪同参观,任务结束之后又折转回来。
大厅安静,他把声音又压低了些。
“你记得上次我们吃饭的时候,我说我也有这种‘激进’的时候,只是表现没这么锐利,而是向内攻击。”
他的声调像是极适配这个音区:
“我十二岁的时候,代表市里接待一个领导队伍,我在那里演示计算机,我记得当时演示的是程序语言,C++的时代,我、我们老师、接待组为了演示得出彩,足足排练了一个月,每周逢单,我最后两节课总上不了,当时演示完之后,你知道那领导问我什么吗?”
看着他食指比出的一,成子钏摇了摇头。
眼角的泪痕随着温度的淡去,透出一种有棱角的湿意。
现在去擦反而显得刻意。
成子钏觉得眼泪是一种脆弱,一种挫败感油然而生。
若说刚刚还存有一点侥幸心理,陆浮闲没有注意到她这一滴泪——
但陆浮闲的“开场白”就把她这种侥幸给堵住了。
他或许直击了本质。
他垂眼,瞳孔中有她的姿态。
仰着脖子,胸肋全敞。
背上想使力坐起来。
却犹豫了,此时所有的细节性的反抗,都似乎会增添出暧昧。
成子钏忽然有一种自己的“源代码”在他面前敞开的感觉。
像一种另类的裸呈。
“你猜猜。”
陆浮闲:
“他问我,你一分钟打多少字?”
陆浮闲垂头摇了摇脑袋:
“我当时还是中二青年,寸劲就上来了,我给你演示C++,你问我一分钟打多少字,你他娘的尊重我么?尊重我们一个月的努力吗?”
“后来我从小学上了初中,又是同一个时间,另一批领导。”
他说着把手撑在桌子边缘,又碰到了柜台边上针式打印机上的小件,打印机瞬间咔咔一阵作响,空打了一张A16出来。
陆浮闲半抬眉毛,显出一丝无奈,干脆抱着臂。
成子钏像是终于找到一个适当的时机,背上使力坐了起来。
将测试页撕了,卷了卷纽轴,将那张空打的纸退了回去。
成子钏脸上阴云退散,已经不自觉地挂了一丝笑容。
陆浮闲看着她:
“最后那领导‘语重心长’地问我,小伙子,你打字挺快,一分钟能打多少字?”
成子钏笑了。
也许是松弛,她抬指将眼角的泪痕拭了一下。
陆浮闲的眼神随着她的眼角走,眼底是一种思考,很冷静。
像是一种顶层设计,远高于你的,但能将你带往一种舒适。
成子钏的心蹦了一下。
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感觉。
“我很久都困在这个问题里面,一直想不到解法,这不像数理化,丁是丁卯是卯,对我来说是很简单的,但这个……我有一段时间,因为这个事情差点得了抑郁症,因为我除了要上课、比赛等等,代表学校演示、接待的机会非常多,领导参观的最后,我发现我会有一种躯体僵硬,非常害怕领导问我‘一分钟打多少字’。”
陆浮闲讲到这里,刚才的冷静略略有些走脱了,低头,再抬起来的时候,望她的眼光似乎有些遥远:
“这个事大概在我十九岁的时候,机缘巧合看到一片农田,我突然就想通了这个问题。这就像是领导们去视察农田,不会问你具体使用哪些肥料,会问你一亩地产多少粮;盖房子,打地基,领导视察的时候,问你会不会砌墙,牢不牢固,是一样的,这是个基本问题,你不能盯着他们要解释哪一个榫卯结构支撑起来会怎么牢固的问题,这是你的专业。”
“而且,这两年我做了老总之后,我逐渐发现林佳杰很多问题我也答不上来,也理解了老段的一些话。太具体的问题我解决不了,如果说我管的很具体、管的很细,我们这个团队或许……就没有希望了。”
成子钏笑了,也没追问老段是谁。
陆浮闲抱臂的手松开:
他捏着两个手指,张开了,
“这么一想,有没有格局打开些?”
陆浮闲没等她回答,缀了一句:
“这个问题我真该收你钱,我想了几年才想通的问题,一下子就告诉你,观念也是财富。”
“我请你吃饭。”
成子钏大方道。
办公室有人出来,是小莲,手里拿着单子,像是想要问成子钏问题。
陆浮闲向身后一瞥,点头示意,小莲温婉一笑,不着痕迹地退了回去,陆浮闲往办公室望了一眼:
“地方能我来定吗?”
成子钏点了点头。
却发现他是折身问的,待他回过头来,成子钏咬了下唇,再答了一声“好”。
办公室里面骤然响起一阵热烈的讨论声。
又骤然歇了下去,像退潮的海水,尽力地从沙滩的舞台中退出。
但又有点恋恋不舍的。
“你们明天有休息吗?”
成子钏点点头:“人道主义,明天白天放大家回家补觉,所以科里今天是一半人加班。”
“那明天晚上,我来接你,行吗?”
陆浮闲带着笑意。
成子钏垂眼,指尖在桌面上微动:
“行……”
陆浮闲用拇指指了指办公室:
“各位这么兴奋,我不打个招呼就走,似乎也不太好,成科愿意带我看看你们的工作氛围吗?”
这句话似乎有一种别样的暧昧,似乎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