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站了,鱼忘拉着吴恙从后门下车,毫无方向地漫游着。
路上偶遇一棵香樟,那些夹杂在绿叶中泛黄发红的旧叶仿佛是它在春日里绽放的花,风一经过就零零散散地落下一些。
整个公园里,只有香樟在春天做着本应该在秋天就完成的事情。那些旧叶,它们度过秋天,熬过冬天,却选择在春天结束生命,为新叶腾出空间。
“我记得你在一篇作文里写过它。”鱼忘弯腰拾起一片半绿半红的香樟叶,“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告别仪式,你记得吗?”
怎么可能会不记得,那篇作文是吴恙整个高中时期最喜欢的一篇,尽管它的分数不是最高的。
只是她很讶异:“你怎么会知道?”
“我在楼下的告示栏里看到的,很喜欢,所以记住了。”鱼忘看着她瞪圆的眼睛,笑着说,“是不是没想到我还有这么好学的一面?”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喜欢那篇作文。”毕竟那里面写的全是她内心的感受和对世界的感知,凌乱而杂碎,悲伤却欢欣。
大多数人只觉得她伤春悲秋,无病呻吟。
时隔这么久,还能遇到一个喜欢它的人,而且这个人还是鱼忘,所有的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
“那现在你有没有多了解我一点?”鱼忘把叶子递给她。
“嗯。”吴恙点点头。
其实鱼忘对于周围事物的感知能力敏锐而通透,他还保留着孩童的天真烂漫,只是这些都被大多数人用先入为主的浅薄掩盖了。
——人们通常认为美丽的事物必然伴随浅薄。
“我很好奇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鱼忘问。
“往者不追,来者不拒。”吴恙回答,“感觉所有的人事物你都能够轻拿轻放。”
像是一只猫,以前觉得是S.H.E歌里的波斯猫,现在觉得是对对。
“我可做不到那么豁达随意。”鱼忘挑挑眉,“现在你对我有改观了吗?”
“有——”吴恙记起往事,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因为那时候围绕在你身边的人实在太多了,却总感觉你若即若离。”
“可是你不一样。”鱼忘停下来认真地说,“大概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不一样了,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
他说的话让吴恙想起莫溺欢的那个提议,要去问问他为什么偏偏选在那个时候向她告白。
莫溺欢提的时候,她其实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去问。
在她和鱼忘之间,有很多问题是不需要答案的。她那场从高一就开始的暗恋没有告诉他,最后要离开的打算也同样不会告诉他。是她先这样的,所以她没资格去对一些事情斤斤计较。
能短暂地拥有就已经很好了。
意识到看了他太久,吴恙赶紧移开视线,往前迈了几步:“我们再往前走走吧。”
“你不问问为什么吗?”鱼忘拉住她,“你不好奇我对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吗?”
吴恙停下脚步,眼泪还是不合时宜地溢出眼眶。她总是这样,莫名悲伤。
“高三那年,你每一次月考的作文我几乎都抄过,有些段落我到现在都还能背下来。”鱼忘走到她面前,“那时候我就在想,以前怎么没发觉你写的东西这么有趣,后悔没能在跟你还是一个班的时候和你交个朋友。”
“你大概不知道,你是我一个遥不可及的朋友已经很久了。”
【你大概也不知道,你是我一个遥不可及的朋友也已经很久、很久了。】
吴恙抬起头,任凭眼泪滑落,笑着问:“所以你该不会是抄我的作文抄多了才喜欢我的吧?”
“有这个的影响。”鱼忘捧着她的脸,抹去她眼角的泪水,“但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吴恙。”
吴恙的眼泪彻底决堤,伸手抱住鱼忘。
“我对你的第一印象,是觉得你好像一只小熊猫。”鱼忘顺着她的头发,“那时候我们还在一个班,当时你买了好多小浣熊干脆面在分,还问了我要不要,那时我就觉得你和包装袋上的小熊猫简直一模一样。”
“小浣熊干脆面包装袋上的不应该是小浣熊吗?”吴恙带着哭腔问。
“那上面的棕色小熊其实是小熊猫。”鱼忘回答。
“你怎么知道的?”吴恙追问。
“初中的时候我们生物老师说过。”鱼忘觉得有些好笑,“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小熊猫?”
吴恙摇摇头。
“唉——”鱼忘假装叹气,“大概那时候我不讨人喜欢吧,才会让你感觉我是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不是不是。”吴恙从他怀里挣出来,认真解释,“第一印象难免会有些偏差嘛。”
“对啊,第一印象会存在偏差,可是这些偏差会在以后的相处过程中慢慢修正过来,就像我们这样,是不是?”鱼忘反问。
“嗯。”吴恙点点头,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人和人的相处是一个长过程,人和事的相处也是一样的。”鱼忘停下来,弯腰看着她,“所以你不用太在意别人对你的第一印象,偏差可以修正,缺陷可以弥补,凡事都要慢慢来嘛。”
“你也不用担心别人喜不喜欢你,因为你本来就值得任何人的喜欢。如果有人不喜欢你也没关系,总有人会喜欢你。”
“这些我都明白。”吴恙有些哽咽,“可我总是会忘了。”
忘了这些自信和勇气,忘了自己并不是为任何人而活。
“没关系,我会提醒你——”鱼忘弯腰正视她的眼睛,“会有人喜欢你,会有人爱你。”
“而我,会一直爱你。”
吴恙愣住,因为没想到他会用这个字——爱。
她下意识呢喃:“爱?”
或许是觉得这个字需要花很长时间来验证和确定;或许是觉得这个字的分量太重,而他们之间似乎还没到那个地步;又或许她潜意识认为自己得不到这种情感,所以她困惑、欣喜、迷茫、失落。
所有情绪像传到真空里的声音,明明存在但到最后都不能再被听见。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从我们在一起开始,我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当然包括一直爱你。”鱼忘认真地说,“从前我可能不会,但我愿意学。”
“我相信,你也会学着来爱我的,对吗?”
爱实在是一个太陌生的字眼,没有人天生会爱,都是后来慢慢学习怎么去爱。然后我们学会爱屋及乌——爱一个人,爱他的一切,爱上某个季节,爱上这个世界。
“嗯。”吴恙点点头,她愿意去学。
缤纷滑落的眼泪是一场春雨,唤醒一片新的生机。
春天的事物美丽,但并不浅薄。
鱼忘至今都记得自己读吴恙那篇作文时的场景:
【这场声势浩大的告别仪式伴随着新生命澎湃的浪潮偃旗息鼓,融入泥土,化作尘埃。我在这生的狂欢里落荒而逃,固执地说这不是春天,这不是春天该有的样子。于是我开始思考春天的意义,猛地惊醒:我所厌弃的春天可能正是它们所期盼的。
生命从来没有逝去,它们只是在等下一个春天,以另一种方式卷土重来。以旧换新不是牺牲,而是希冀,所以春天才永远充满祈盼和希望。】
他读到这儿的时候,恰巧有风过来,旁边的香樟一阵喧哗,她笔下所写的场景就在他面前演绎了。
距离中兴音乐学院的校考只有五天的时间了,鱼忘正处于极大的迷茫和焦虑中。
一月中旬时,他的指导老师楚江告诉他今年中兴音乐附中报考钢琴系的人数可能会创历年的新高,而招生名额还是只有六个。
对于像他这样没有请过教授级别的老师指导过的考生来说,那种情况无疑是雪上加霜,考上钢琴系的可能微乎其微。
所以楚江建议他放弃备考钢琴系,转战音乐教育系,这样考上的希望会大些。
尽管不甘心,但鱼忘还是按照老师的建议做了。他知道现在不是自诩孤傲的时候,想要考上中兴音乐学院就必须做出妥协。
从那时候起到三月,他辗转于各类补习课和琴房之间,偶尔抬头看看月亮,忽略了季节的变迁。
直到刚才他才感受到,原来已经是春天了。
原来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
他拾了一片香樟叶夹进笔记里,用来时刻提醒自己那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