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答他:“你这么想知道,就去问问她呗。”
“我不能问她。她不会告诉我。但我觉得……她会不会告诉了你呢?说嘛,说嘛说嘛妹妹,她除了回答你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梦,有说什么别的吗?”
啊,他们恋爱中的人真别扭,真麻烦。
“她觉得你好像是梦见了你的母亲,心里难过,所以不愿意提这个梦。”我告诉他。
“这倒是……很像她会做出的猜测。”他的表情有点晦暗,说不清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还真是……会分析人。”旋即他又轻笑一声,用笑容抹去了脸上的表情,“其实我的梦里还真有我的母亲,我梦见她没有死,而是逃回了精灵的森林,活到如今……”他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我那个梦就是,卢克西乌斯死了,我也趁乱逃出去,来到了精灵的森林,和我的母亲重逢了。我们坐在被阳光照亮的林地里,她听我为她弹一支我自己编写的乐曲。她指出我的瑕疵,拿起她的琴,与我合奏出更好的版本。最后她对我说——”他突然转成了精灵语,语速很快,饶是已经算是初步学过精灵语的我也很难准确地捕捉到他的每一个词。不过我大概能听明白那些句子全都在表达一个主题:爱。
复述完这些精灵语,卢米大笑起来,接着抱怨说:“即使是在自己的美梦里,我的母亲还是那么难以相处,根本不在乎和她分别的这么多年的儿子会不会因为疏于练习精灵语而根本跟不上她的语速……”
“也许是她知道你会把这门母语说下去,说得非常好,就像土生土长的精灵。”我说。
他笑着叹了一声。
“她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特别高傲,自持自己纯血的银发精灵的身份,觉得说精灵语之外的语言是在辱没她的血统和尊严,哪怕她在魔界的身份只是奴隶。每次她说一两句魔族语都像是被逼着去碰了什么脏东西。不过——瓦琳娜瑞亚,你的这种说法虽然不是真的,可是听起来真好听。我要从此相信这个。”
他很快乐地说了这番话,我听着却没那么快乐,感到了一种心酸。卢米的母亲那么高傲,那么骄傲于自己纯血精灵的身份,那她是不是……挺讨厌卢米这个魔族儿子啊?
而且在他描述的梦里,她还在挑剔他演奏的瑕疵……我太懂了,我也经常被自己的父母挑剔,他们永远都不满意,在他们面前我永远都得不到认可……
我们各自陷入了不同的情绪里,好一会没说话。后来先打破沉默的还是卢米。
“说起来,卢克西乌斯好像和卡狄莉娜分享了他的梦——她有没有对你说起啊?”他问我。
“嗯?她和我说卢克西乌斯没把自己的梦告诉任何人,就像她和你一样。”
“‘就像她和我一样’?哈哈哈——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哎!我们三个居然是同类,做出的梦,心底最迫切的想望,都是不能大张旗鼓分享出来,需要保密的哎!”
我沉默了……该怎么说?我自己也一样,我为了保密直接编了个瞎话蒙混过去……我甚至和卢米与卡狄莉娜不一样!他俩把他俩的梦和我分享了,而我呢……我连瓦尔德都没告诉,我和卢克西乌斯一样……呸呸呸!!!我和那种坏得人神共愤的奴隶主才不是同类!!!
“瓦琳娜瑞亚,”卢米唤回了我的注意力,“明天下午你是不是还有空啊?午饭时间之后你在那个塔楼等我吧。好不容易见上了,我要带你去看点好玩的。”
“要去哪啊……不会是什么危险的地方吧?”
“不会的不会的——那里都没有人!就这么说定了?唉,我出来得时间够久了,是时候该回去了,要不然我那个主人该注意到我又在偷懒……明天见!”
*
我回到我和瓦尔德的住处,一进去就听见魔力弹珠打到墙上的砰砰的响声。因为目的是为了练习准头而不是练习力度,所以声音听起来不沉重,而是清脆的。我走到卧室里,看见瓦尔德就站在我出门前站的地方,维持着我出门前维持的姿势。
我真的很佩服他,像个机器一样不需要娱乐和歇息,一天接着一天地就在这里进行这些枯燥的重复性练习,不走神也不觉得烦躁。所有老师和父母梦寐以求的小孩就是瓦尔达里亚的模样吧?
看见我来了,他停下来,问我:“比一下?”
我真想拒绝他,但我不能拒绝。因为这是我开的头。我和他的课程内容再度重合,我们会练习相同的魔法技巧后,我就提议说,我们时不时来比赛吧!因为怕他拒绝我还专门解释了一句,说比赛既可以交流学习,又可以给自己提供努力的动力!
我真是自取其辱。从刚出生的那一个月的学习经历我就该知道,我比不过他。
我走过去。我的孪生兄弟很自然地勾起嘴角,露出了笑容——这是让我感到自己无法拒绝他的另一个原因。我会玩耍,但瓦尔德不会。他觉得玩没有意义,他玩的时候并不觉得愉快,反而会觉得那样浪费时间令他烦躁。我这样和他比赛是他唯一接受的一种娱乐和放松方式,他那张面瘫了一整天的脸在和我比赛的时候会露出点开心的笑容来。
我知道如果我拒绝他,他不会为这个而生气的。但要是拒绝了他,就是让他失去了枯燥的一天里唯一的一小会快乐——我做不到啊!
我站在他身边,抬起我的手。
但我是真的不觉得开心。没人会在一直都是自己输的比赛里觉得开心。
差距一开始不会很明显,后来就越来越显著,每个项目都是。我们是不同的老师授课,我甚至觉得我在罗莱那里听的课比他在马尔维鲁斯那里听的质量要好的多——马尔维鲁斯动不动就让他自学!给他一摞书让他自己回来读,有不懂的再去问他。什么都不会的小孩,怎么会知道哪个地方自己其实没理解呢?好多次都是我把罗莱告诉我的告诉他,他才意识到他某个地方的什么点理解错了。
可是这样学下来的他,总是很快就会超过我。
又是我输了。
唉,瓦尔德一天练下来又进步了很多,我输得比昨天还难看。我们沿着一条连续的曲线打,我从左边打,他从右边打,他打到中线时我还剩三分之一——昨天还没差这么多!虽然我是会花点时间休息玩耍,不像他练习强度那么高,但我也没全在玩啊?我是真的有努力在练了……
“嗯,又是你赢了。”我强颜欢笑地说。输了,难受。好吧,也没有很难受。我穿越前也不是什么多优秀的人中龙凤,我早就接受了自己只是个平庸的普通人。呜呜呜只是一点点的难受……我和他是同父同母一起降生的孪生子,身体的先天条件差距应该不大吧,怎么能力差距还是这么大……
“我们以后还是别比了。”我突然听见他这么说。回过神,我看见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而是有点苦恼地看着我。啊,他看出来我不开心了……
正要感动一下瓦尔德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总是这么关心体贴爱护我,我听见他继续说:“反正你不需要上战场,这些技巧练得再好对你来说也是没有用处的。”
“……那可不一定呢!这个世界这么危险,这么看重力量,就算我不需要上战场这些技巧当然是学得越多水平越高越好!”
“那也不需要和我来比,你不需要做的和我一样好。我们以后还是别比了,你每次输了都不开心。”
是的,我输了不开心。是的,每次都是我输。
啊啊啊小孩真烦人他为什么要把事实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我是不开心。但要是你觉得我没资格和你比,我更不开心。”
“……我的意思不是你没有资格——”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好多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不知道从何说起。这是个重男轻女的世界,魔王不喜欢我这个女儿,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因为我说了他不爱听的话要伤害我,但他很喜欢瓦尔德这个儿子,给他准备了一头龙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送给他。这里的女人不能上战场,必须做生育机器,连我的姐姐罗莱莎莉亚那么厉害的女侯爵都有忍气吞声被男人侮辱的时候。穿越这种我只在幻想小说里见过的主人公才有的传奇经历降临到我头上,我是来到了这么一个世界,不是做主人公,而是给某个优秀到我永远也赢不过的孪生兄弟做工具人。
“别哭了……”他说,差点把我的真名叫出来,又打住,半张着嘴站在那里,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这么张口结舌了一会后他和我说:“……那我们以后继续比……和你比赛的时候我很开心,但我觉得你并不开心。我只是感觉,你实在没必要逼着自己做让自己不开心的事,你本来就容易伤心难过……”
我捂着自己的脸,感觉好丢脸。连他都觉得我太爱哭了。
“我喜欢和你比赛,”我说,“输了虽然不开心,但也是喜欢的。比赛本来就是输输赢赢的,去比就要接受自己会输……”
“哦……”
“而且我,我肯定也有自己的长处,在某方面能赢过你……”话是这么说,但只是嘴硬。我其实觉得我可能真的方方面面都比不过他,我永远都赢不了。
我没想到他“嗯”了一声,和我说:“你学习微笑时就赢过我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说刚出生一个月的时候“学习微笑”,而那时候我比他学得快是因为我有穿越前二十来年做人的经验,胜之不武……
但我确实在做活生生的人这方面比他强。我忍不住破涕为笑。
他移开我的手,用魔法清理了我脸上的泪痕。就像是要和我证明他还是不太会笑似的,他对我浅浅牵一牵嘴角。
“出去吧,我们去吃晚餐。”他说。
“好。”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