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怀唯恐她推断出更多隐秘,当即踉跄后退,撞得窗棂作响,落荒而逃。
留若嵁驻足暗忖:守备之责,似正属军械调度分内之职。
待她归家,朔风骤紧,腐叶沤烂的酸气混着土腥漫过鼻尖,西南角传来黏稠液体的滴落声。
她屈膝蹲下,俯身摸索白山茶的花盆边缘,苔藓湿滑裹住指尖,忽觉几道刻痕横管盆壁。
食指沿凹痕游走,横折撇捺间,“燕王嗜嵇康”五字陡然浮现在战栗的指尖。
若嵁攥紧竹杖霍然起身,湿透的衣襟已贴住脊背。
这赁来的三进院落,一人一室已是奢侈,隔壁那厢可挤着祖孙七口。院中晾晒的粗麻衣料纠缠不清,灶台边飘来的闲言碎语不觉入耳。
家长里短,是非口舌,不外如是。
她抱着花盆推开门扉,截断了墙外那片指指点点的声浪。
白日燕王甲片刮擦声在脑中复现,她不曾错过对方拨动剑柄时的半息凝滞。
若嵁将书写下的宣纸掷向炭火中,火舌舔舐“有伤”二字。
焦味散去,鼻尖唯余泥土的腥气。
哗啦——
骤雨如期而至。
若嵁伏于焦尾琴之上,十指舒展如兰。
这具古琴能安然留存,且腕间未留镣铐痕迹,有她的玲珑手段不假,亦有公子廖怀在暗处斡旋周全。
这纨绔公子虽不通书画,偏嗜琴音缭绕;出身将门却无骄矜之气。分明能轻易寻得她踪迹,偏要耐着性子候在茶寮。
如此赤子心性又进退得宜,或可一交。
若嵁忆及那青年拍案怒起、佩刀险些卡入案隙的窘状,唇角不觉微扬。
俄而唇线渐平,眸底愁云复聚。
做琴师偏安边城原无不可,奈何重重隐秘如悬剑在顶,危局未解反添惶然。
自己如此关切燕王喜好,为的究竟是来处,还是归途?
不论如何,燕王必是破局关键。但今日观其行事:剑未出鞘已迫人喉间,厌弃之色昭然。与其奢谈和解,不若作利益交换。
只是这筹码,尚需窥得他心中所求。
指腹轻抚焦尾断纹,思绪如坠冰湖渐次清明。若嵁低眉自哂:
茶楼酒肆、秦楼楚馆之流,最宜织罗消息脉络。何必好高骛远,选在此时攀附燕王。
尾指抵住琴腹的雕花凸起处,若嵁往右旋了半寸,乌木暗格缓缓滑开,那柄短刃上赫然刻着“乙未军械监”的字文。
刃锋斜映炉中赤炭,寒光犹在指间流连。同一片沉沉迷夜下,二十里外燕王别院的书房爆开灯花。
周放离用雁翎刀剖开密函火漆,案几上的烛泪正沿着刀镡逶迤而下。
刀刃挑起第一封密报:
「参将次子廖晖,枕中藏玄铁狼牙符,与永昭十四年剿匪存档吻合,疑似‘黑云寨’响马头目遗孤。」
周放离指腹错开下方拓印的狼牙符,暗道:他二人竟未曾妄言,莫非本王当真苛责那瞎子不成?
烛火在周放离指尖爆出噼啪声响,他反手将密报拍在案几上,刀鞘重重压住纸角。
旧案未破,新案复起。
积压的焦躁在周放离喉头滚了滚,最终化作一声冷笑:“大同府的官吏是纸糊的不成。”
送信的亲卫眼见王爷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剑柄螭纹,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
果然,下一刻青瓷茶盏擦着耳畔砸向梁柱,飞溅的瓷片在月光里折射出周放离眼底寒芒,“如今死灰也妄想复燃?”
“查三件事。”周放离戾气微敛,炬目钉在密报处,厉声吩咐道,“黑云寨当年为何惊动先帝亲自下令剿灭?领兵的是谁?藏了这么多年的暗棋重现,所谋为何?”
亲卫领命欲退,又被一句“慢着”定在原地。
“派人盯住廖晖,他在府上有何异动皆报于本王。若是与外族勾连,就地格杀!”
亲卫领命告退,暗自腹诽:官宦子弟无令格杀,只怕朝中弹劾王爷的奏章又要……
窗外更鼓敲响三声。
周放离垂首望向左腹。
琴额坚顽,日间盲眼琴师抵住此处的力道不轻,怕是早已洇出青紫。
屋外风雨嘈切错杂,他眼前浮起那人骨节分明的手——
瘦削指节隐在褴褛袖间,偏生压着一段嶙嶙清骨。
这般人物。
喟叹不过须臾。
流放地有多少鳞甲蒙尘的困龙在盘踞幽暗,连呼出的白雾都淬着不甘。虎落平阳、蛟龙失水,沦落至此,又有何不同?
疾雨奔雷,夜风卷起案头拆开的密报一角:
「若嵁,原刑部仓科主事若怀兴独子。永昭三十二年因父贪墨军饷流放,户籍载‘目不能视,居滁州老宅。现查,若氏祖屋已于弘治元年毁于山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