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嵁正欲开口,忽觉颅内似有银针攒刺。恍惚见雪地中伸来一截嶙峋手臂,腕间系着褪色五色缕。
画面转瞬即逝,不及细究,隐约有浓腥血气呛入肺腑。
“战国齐将田单诈降燕军,在牛角上缚兵刃,尾上缚苇灌油,以此为阵退敌。”若嵁从环境中挣脱,以盲杖轻点廖怀靴尖,轻斥,“廖公子年少开蒙时,案头圣贤书卷怕是无缘亲近,倒让旁的脂膏香气勾了魂去。”
廖怀面庞微热,踹开脚边碎石,欲草草了之,然展卷愈读,心下愈发惊惶。卷轴所载,比他初上战场杀敌时更要骇人:
“威远伯的火攻之策虽奏效,但损耗甚大。火势三日不绝,方圆三十里尽成焦土,寨中骸骨仍作挣扎状,焦臭弥月不散。如此人间惨剧,在大同府多年,我竟不知?!”
“所谓春秋笔法,便是唯述克敌之喜讯,而讳言其间所耗之巨、所付之殇。”她的嗓音
裹着冷冽霜雪,掌心却悄然贴向心口,暗自抵住那柄紧贴胸口的匕首。
廖怀将书卷摔得啪啪作响,怏怏不忿道:“这究竟是何世道?威远伯经此一役,殊荣更甚,而那行军司马陆逊之却遭贬谪。”
“廖公子可知,永昭三十二陈留陆氏一族已因谋逆获罪?”
风卷卷起若嵁缚眼的白纱,露出猝然压紧的苍白眉骨,以及那抹尚未成型便沉入潭底的嘲意。
“难怪念及‘陆逊之’三字耳熟得紧,原是前首辅。”廖怀面露钦然。
方才那话脱口而出,倒教若嵁自己先怔住了。过往记忆纷呈,待要捕捉,却如掬水中月影,徒留满掌寒凉。
“陆公早些年官场失意,连恶徒匪众的性命也不曾罔顾。谁能料到,老了反而攥着权位不肯放手,最后害得自家儿孙都跟着遭殃!”
廖怀将府志撂在案上,唏嘘叹道:“早便听说陈留陆氏长孙陆岻擅辨古谱,还曾复原《幽谷》残卷。前人已去,再无缘拜会,实在可惜!”
枝头白梅忽而飘坠,擦过若嵁耳畔。
她翻腕截住,雪瓣在指缝间碾作尘泥,汁液染出几道淡绯痕迹。
怔忡间,残香萦绕,似是哪位故人袖底经年未散的温凉。
梅香漫过屋檐,渗入绮牖,携昼色浮漾于廖府正厅的青瓷案头。
门外靴声由远及近,白袍儒将方跨过门槛,便单膝点地,抱拳见礼:“末将参见王爷。”
风起帘卷,炉烟方袅,茶鼎已初沸。水雾扶摇逶迤至案后,笼住那一痕执盏的玄色孤影。
“素闻参将治军严明,贵府失窃的军械可曾寻回?”
隔着雾气,廖元清窥不见上位者的神色,唯见其啜饮的轮廓。
“当夜事发,末将已下令封锁城门三日,失窃军械却不翼而飞。解禁后,连月暗查无果。末将无能,还请王爷恕罪!”
自府上收到燕王拜帖,他便惴惴不安,如今车驾临门,悬心方落,唯待将功折罪。
周放离垂目转着掌中茶盏,釉面掠过半弧冷光。待瓷沿在指间转过整圈,才缓缓抬眸,唇角虽噙着三分弧度,眼底却未见笑意。
“军中盛传府上二公子有乃父之风。一手断岳刀法青出于蓝,在校场耍得虎虎生风?”
这话转得突兀,廖元清不明就里,只得硬着头皮应对:“王爷谬赞。犬子生性驽钝,唯于武学一途略有寸进之长。”
“参将不必自谦,二公子本事了得…本王都只怕小瞧了他。”
燕王声缓气沉,无悲无喜,廖元清却不敢应承。思忖着可是长子顽劣,顶了次子的名头招摇过市,惹了王爷厌弃。
“末将长子廖怀性情乖张,故每有错不肯自承,反诬其弟之过。今后末将必严加管教,以正家风。”
瓷盏在掌心越转越急,周放离盯着茶汤上弥合的波纹,眼底已隐隐浮起不耐。
他幼时极受先帝宠爱,文韬武略皆由其亲自择师教授。若非征战沙场屡忤上意,行嗜杀之举,只怕京都的皇座上要换个人坐坐。
而参将廖元清偏帮庶子,更自污长子名声,实在有失父德。
周放离屈起指节叩在盏沿,青瓷脆响截断了他的话头。
“逆贼遗孤与将门之后,本王还是分得清的。却是不知,参将能否分清?!又如何剖释二十年前被剿灭的黑云寨头目的信物怎会出现在令公子的枕下?”
拓印着狼牙符的生宣纸,纷纷扬扬散落在廖元清的周身。
“这…这定是遭人构陷!”廖元清面如金纸,双膝重重落下,伏地叩首,“逆子年幼失母,罪臣对他向来多有看顾,知其秉性。他必不是犯上作乱之人,还请王爷明鉴。”
“构陷?!”周放离骤然撂杯,飞溅的碎屑在廖元清颈侧划出一条血痕。
燕王亲卫适时上前,递上廖晖及其乳母与人同谋的证据。
周放离压着卷宗推至廖元清的身前。
待翻阅过后,那儒袍将军胸前鹤补子随着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振翅冲破这满室腥风。他的喉头滚着浑浊的痰音,嘶声道:
“还请王爷看在末将也曾为大渝立下汗马功劳,留他一条活路。”
正跨过门槛的周放离脚步一顿,回望廖元清,嗤笑出声:“你若真有半分慈父心肠,不如查查你那早死的侍妾给你留的孩子究竟是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