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口中的“虬髯客”,被描摹得过于纯粹无瑕。这不像出自见惯风月场中人心诡谲的花魁之口,更不似一个刀口舔血的冷面杀手该有的。
是的。
翠云阁内与红绡的初次交锋,令若嵁脑中闪过些许记忆碎片——白衣染血,玉簪藏刃,纤指断喉于无声的“女杀手”。
见若嵁沉默,红绡便以为她心生动摇,忙又膝行一步,膝盖几乎蹭到若嵁的衣角下摆。声音凄楚更甚,带着孤注一掷的哀鸣:
“先生!您知道的,红绡在这世上,除了您……”
她的话音在此处骤然一滞,最后三字似有千钧重负,竟让她苦心维持的戏码乱了节拍。
红绡飞快续上,将那份几乎脱口而出的、更为复杂的依赖强行扭转到“虬髯客”身上:“…也就只有他待我几分真心了!”
她仰起脸,泪水涟涟,那双曾颠倒众生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被刻意放大的痴迷与爱恋,直直投向若嵁的方向。
庆幸对方看不见。
这倾注了全部哀求和某种更深沉情愫的凝望,对象始终是那个静立如石的盲眼先生。
那为“虬髯客”流下的泪水里,究竟几分是真为了那个远在牢狱的男人,几分是为眼前这份永无回应的、不得不深藏心底的恋慕?连她自己,在这悲情的戏码里,也感到了一丝冰冷的迷惘。
炭火无声,若嵁静立如渊。
“他也曾救过您不是?”
此言如石入死水,在若嵁心中激起层涟漪,远比红绡刻意营造的痴情悲泣更令她心惊。
柳衙内碾过焦尾琴的画面,她岂能忘?冥冥中,只觉此琴于她重逾性命。而既非以德报怨之人,仇隙便无宽宥之理。
柳衙内令她重伤卧床,形销骨立;陆氏残党趁此欲夺宝杀人,危在旦夕。正是虬髯客的闯入,解了她的生死困局。
红绡竟知晓此事。
绝非巧合。
是否意味着,在她最脆弱、毫无防备的日夜,红绡的目光,始终未曾远离这方寸陋室。
此事思之悚然。
若嵁可不愿成为他人盘中棋子。军械失窃案风浪未起,既然红绡欲借她之手搭救虬髯客?何妨……将计就计?
一丝极淡、近乎虚无的冷意,掠过若嵁被炭火阴影覆盖的唇角。
她微微侧首,仿佛终于被红绡的痴情所打动,声线平淡,却不再是无动于衷的磐石,悄然染上些微被说服的松动:“你且起来。”
这简单的四个字,落在红绡耳中,不啻天籁。
烟花巷的夜色浓稠如墨,翠云阁后院的角门“吱呀”一声轻响,融进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红绡闪身而入,反手将门栓落下,动作轻捷无声。
甫一脱离那方寸陋室,她脸上哀绝凄楚的神情便如潮水般褪去,只余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眼底深藏的冷光。
廊下悬挂的灯笼投下昏黄的光晕,将她一路引向阁楼深处一间不起眼的暖阁。
阁内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却莫名带着死气。
一个身着素色锦袍的妇人背对着门,临窗而立,身形富态,未点妆的侧脸在烛影里显出几分与这风月场格格不入的沉肃。
“红绡姑娘可算舍得从那温柔乡里抽身了?”十三娘回首,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讥诮,“怎么,你那情郎的琴弦,比我这老婆子的急信还勾人?”
红绡脚步微顿,面上最后一丝疲惫褪尽,声音清冷:“十三娘,慎言。”
她反手轻轻合上门扉,走到梳妆台前,卸下伪装:“我不是与你说过,若有急事要见,让昭翎传信便好。此地…终究人多眼杂。”
十三娘嗤笑一声,眼中讥讽更浓:“昭翎的传信?怕是早被你当成耳旁风了。你这套托词,老娘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她逼近一步,声音陡然尖利,“不过是个瞎了眼的琴师,值得你红绡姑娘这般上心,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连事也不办了?”
红绡猛地转过身,手中木簪“啪”地拍在妆台上,“我与她!绝非你想的那般龌龊!”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压低却更显冷硬:“你冒险前来,就是为了嚼这些舌根?若无事,早些离去,免得节外生枝。”
十三娘眼神阴鸷,倾身向前,声音透出急切与不耐:
“红绡,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先前的交易——你亲口许诺助我报父仇、雪家恨,何时兑现?老娘在这腌臜地方忍辱偷生十几年,连儿子都搭进去了,不是为了听你一句‘再等等’!”
红绡直视她的目光,神色凝重:
“急?我比你更急。眼下城中局势如沸鼎,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坐镇苍梧的是何人,你岂非不知?若是落到这尊杀神手上,你我的下场只会是——挫骨扬灰。”
十三娘拳头攥紧,指节发白,眼中恨意翻涌,却又夹杂着对燕王的忌惮:“……那要等到几时?!”
红绡行至窗沿,警惕地挑起一线缝隙向外望。
“快了。只待扳倒柳守备那老贼,燕王自无盘桓的因由。那时,便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十三娘死死盯着红绡,仿佛在掂量她话中的分量。半晌,她起身离开,手搭上门栓,却又顿住,侧头,一字一顿:
“你最好——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