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夕阳最后一缕金辉已沉入青砖缝隙,廊下灯笼被晚风吹得微微摇晃。烛火摇曳中,润玉伏案提笔,执笔的手在信笺上投下修长暗影,他的侧脸被烛光映在窗纸上,与院中枝叶投下的斑驳树影交织成画。
“叩叩——”
庭院里传来细碎脚步声,三声短促的叩击声响起后,润玉手中狼毫止笔在“粮草调度”最后一字,毛笔被轻轻搁在青玉笔山上。
门扉吱呀声中,润玉打开雕花木门,哮天犬样貌的杨戬正垂手立在廊下阴影中,他杂乱的黑发被夜风吹得飞扬,玄色衣角也被月光镀成银灰。四目相对中,白日里那道若即若离的视线在此刻好似凝成实质,直直钉向润玉眉间。
润玉却恍若未觉,只淡然开口,“杨兄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弱水生变。”杨戬喉头滚动,低沉出声,“杨戬魂魄离体之时,随风掠过三山五岳,见弱水深处浊气翻涌,污秽滋生。”
“当年……亦发生过此事,彼时污浊已深,四海水族未曾防备,伤亡数万。”
“如今浊气尚浅,还可早做打算……”
话音刚落,白衣龙君便如流云般掠过他身侧。润玉疾步穿过回廊时不忘回身作揖,月华在他银线滚边的袖口流转,“润玉代四海谢过杨兄示警,此事非同寻常,润玉不敢耽搁,失礼之处还望杨兄海涵。”
“当不起。”杨戬侧身避开这道礼,望着那道奔向寸心厢房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掌缓缓收紧。他当然明白此刻消息既已送到,责任便已了结,他合该返回正房看顾三妹,可双脚却像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直到看见粉衫少女自厢房外一闪而过的裙摆,湖水伴着她珊珊耳坠在月色下晃出碎光。
夜风掠过檐角铜铃,发出细碎的声响。润玉广袖带起的轻风掠过探出的花枝,掀起一阵沁人的香风。
润玉屈指叩门,门内传来珠帘晃动的声响。少女的脚步声自房内由远及近,“可是阿玉?”房门打开,一张芙蓉面出现在眼前,龙女身上还沾染着白日的药香。
润玉目光扫过寸心微乱的衣襟,十分自然地伸手将她发间纠缠到一起的步摇流苏理顺。
“是我。寸心,杨兄探查到弱水中有浊气滋生,似对四海水族有害。”他语速比往常快了三分,“治水还需再做安排,可如今夜色已深…”
寸心当即明白润玉之意,她莲步轻移,仰头时檐角灯笼在双眸中映出两簇跳动的金芒,“我这就去请四姐。”
月色如银纱笼罩庭院,石桌旁三人的影子被拉得欣长。听心腕间护臂与石桌相击发出脆响,“润玉,如若此事为真,诸多事务皆要再做安排,我最多给西海传个讯息,军务要事自是不能插手,可弱水生变,摩昂大哥纵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周全……不若你二人同我一道离开,”听心转头看向寸心,“总归…杨婵也醒了。”
寸心指尖无意识绞着腰间丝绦,她支吾着开口,“四姐和阿玉先行罢,我…我再想想……”
“你还想什么?”听心双指并拢,指节敲在寸心额头,“这里是杨府,不是咱们四海龙宫的后花园,你若留下,润玉同我这一走,谁来护你安危?你——”话音未落却被润玉轻咳打断。
白衣龙君立在婆娑树影里,银线暗纹的袖口被月光镀得发亮,他眸带爱怜,声色柔和,“寸心还是放心不下杨姑娘?”见少女咬着唇点头,他轻笑出声,指尖拂过她被夜风吹乱的乌发,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那寸心便留下罢,挚友有难,合该全力相帮,我知晓寸心最是有一副柔软心肠。”
润玉转身,看向抱臂倚在石桌的听心,“四姐且听我说,西海事务有我与摩昂兄长互为犄角,再不济还能唤回两位兄长帮忙,寸心回去也无事可做。况且四姐也知晓寸心她重情重义,眼下就算离了杨府,也断不了对杨姑娘的牵肠挂肚,反而白白惹她心中忧虑,平添难过。”
“再者,便是看在西海调兵治水的份上,五极战神也不会主动为难,况且寸心亦有自保之力,惹不起总还躲得起。”
檐角铜铃被夜风撩拨得叮咚作响,听心目光在润玉温润眉目间转了两圈,语气中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你就纵着她吧,当心日后惯出个混世魔王。”
话音落下,她又转头看向自家妹子,忍了又忍,到底还是伸手戳了戳寸心眉心,“臭丫头。”
“罢了,由着你吧。”
寸心揉了揉额头,拽着润玉的广袖晃着撒娇,“阿玉你看四姐又在危言耸听,我才不会被你惯坏……”话音未落,声音却突然打了个旋儿,因着润玉忽然伸臂将她拥入怀中,在她方才揉过的眉心亲了亲。
夜风卷着庭院里的花香掠过廊柱,润玉广袖上的暗纹泛起粼粼微光,他伸指探向少女腰间玉带,那枚绣着龙纹的香囊便从裙褶里露出来,金线在月色下泛着细碎星芒。
“定亲那日送你的,还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润玉一手托着香囊,一手从中捏出一枚银白鳞片,他垂眸望着寸心不可思议的神色,声音轻得仿佛怕惊碎荷塘里的月亮,“是我的逆鳞,如若发生意外,寸心便捏着它,默念我教你的‘唤龙咒’,无论何时,我必立即赶来,可记住了?”
寸心抬头撞进润玉浸着月华的眼眸中,面前的白衣龙君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模样。
“…你怎么不同我讲……万一我一不小心弄丢了……”夜风忽然转了方向,将润玉垂落的发丝拂过她脸颊,带着清冽的冷香。
“从前寻不到借口给你,后来给你又觉得用不到。”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倘若丢了便丢——”话音未落,润玉便被扑了满怀,寸心带着哽咽的温热气息喷在锁骨,“笨蛋阿玉!这分明是那般重要的东西!你可吓死我了……若真被我不小心丢了……”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要揉碎在青年襟前缭绕的冷香里。
“所以寸心要好生收着。”润玉笑得一本满足,他指尖拂过她颤抖的睫毛,轻轻揉了揉怀中龙女的头发,贴近少女耳畔,“收着它,用不到最好,只当给我个心安。”
暗处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润玉眸光微动,他看着寸心将香囊小心翼翼藏进怀里,转身对着廊下阴影处拱手,“杨兄既在此处,润玉便厚颜相托——若遇变故,还请杨兄护一护寸心,润玉在此谢过了。”
树影里传来衣料摩擦声,杨戬从暗处迈出一步,哮天犬的半张脸露在月光下。他望着润玉护在寸心肩头的手掌,指甲深深陷入树干,“……不必道谢,三公主安危,杨戬自当尽心尽力。”
两道流光划破墨色天幕,蹲在屋脊上守卫的哪吒踩着风火轮跃起,火尖枪尖爆出几簇石榴籽似的火星子,算是同友人道别。
杨府外,大地战神推了推打盹的五哥,他指着润玉和听心离开的方向,“看那边!”
五哥一个激灵跳起来,混沌的视线里正撞见两道身影掠过月轮,他兴奋的拍着大腿,“破绽!快追上他们!”一连串的催促声中,两道身影冲天而起。
此时杨府内,寸心望着天边残留的灵光痕迹,衣袂被夜风掀起浅粉的涟漪。她眼眸中掠过一丝担忧,轻叹一口气,正要转身回房,忽听得身后枝叶簌簌作响。
“寸…三公主。”
杨戬从阴影里缓步走出,月光将他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颀长,他喉结滚动数次,只化作一句,“…既然忧心,何不随他们同去?”
“若我们都走了,杨府便不剩几个人了,比起西海,眼下小婵更需要我。”寸心抬眸望向满天繁星,手指珍惜地抚上心口处藏着的香囊,“阿玉自来思虑周全,西海事务有他和大哥,我贸然插手反而是添乱,而且他既同意我留下,也必是算好了的。”
“三公主…很信任润玉公子……”杨戬听见自己声音飘忽得像廊下破碎的月光,“想来……他定是待你极好。”
寸心闻言展颜而笑,酒窝里盛着蜜糖般的甜意,“是呢,阿玉的确待我极好,他总处处把我放在心上,母后还曾笑他操心我像多了个女儿…”她话音忽顿,惊觉自己竟在旁人面前说了这许多私语,耳尖顿时染上薄红。
“咳…杨大哥莫怪…我…多谢你关照,你放心,我定然不会给你添乱的。”
夜风掠过庭院带起杨戬的鬓角碎发,檐角灯笼被夜风掀得剧烈摇晃,斑驳光影在杨戬脸上割出细碎的伤痕,“杨大哥”三个字裹着疏离冷漠扑面而来,如冰锥刺入杨戬心脏。
他喉间蓦地发紧,仿佛有千百根银针顺着血脉扎进心口——前世她何曾这般唤过他?最气恼时也不过是含着泪跺脚喊一句“没良心的”。他的寸心从来不会对他疏离客气,自西海边初见,绯衣的龙女踏着海浪,便只清丽脆亮地唤他“杨戬”。
记忆里的声音忽又化作新婚夜的耳畔呢喃,喜烛将罗帐映成茜色,寸心纤白的手指勾着他腰间玉带,“往后我便是杨夫人了,二爷……我会学着做一个好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