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思考身边的人做的事情,是对还是错。
我开始疑惑,我这样的人,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
我没有被这桶染缸脏了思想,长大后,我慢慢有了较为正确的三观。
父亲将家里的女人送出去,当做自己升官的基石,这是错的。
李相柏利用自己「诗神」的名号,广结人脉不传承文学,而是满足恶臭之人的私欲,这是错的。
赵焕月的家族为了能继续家族荣耀,用祖上几辈子积攒的名声功德肆意挥霍,早不知从哪一代就已经烂了,这也是错的。
胡戚忠迷信妖邪之说,用家族里孩子的气运延续家族气运,这更是错的。
他们对自己的亲人尚且能狠毒如此,对那些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的陌生人又怎会仁慈?
为官为商者勾结在一起,无非是贪钱。
贪朝廷下放给百姓的救命钱,贪百姓集资筹得给朝廷的兴国钱。
贫苦百姓因他们而死,清廉官员也因他们而死。
这几个人聚在一起,身后跟着不散的冤魂若有了实体,怕是三个青州城都能被挤爆。
我知道他们是坏人,那我又是什么好人吗?
我当然也不是好人,我也是坏人。
源源不断的珠宝金银被人成车成车地送进他们的府邸,有我在其中关系的助力。
死去的千万冤魂里,有我躲避不掉的一份债。
我知道自己错了,但我不能再继续错下去。
我知道想要摆脱宁青山这个身份是多么的天方夜谭。
但我想试试。
我想,就算不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孩子,我也要试一试。
于是,我给过很多人机会。
但没有一个人成功。
不然,我也不至于亲自去求父亲。
我知道,我自身根本没有多么惊人的谋略才能,不然我早就跑了。
兴许不仅能成功脱身,还能把那群杂种绳之以法,为民除害。
可我不是这种人。
我做不了敢于站出来揭露一切罪恶的英雌,救不了太多和我一样深陷囚笼的人。
为了能离开,我甚至要舍弃我的一切。
从此苟且偷生,直到死去。
这世上要救的人太多,我只能救我和我的女儿。
我让大夫杀死的人不是我父亲,而是宁青山。
想要彻底摆脱这个身份,只有换另一张脸,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大夫说,怀孕的人最好不要用药,否则会伤害到肚子里的孩子。
三千四百六十一刀。
每一刀,我都扛下来了。
透过铜镜,我看着缠满绷带的脸,心里涌出无限情感。
这种力量太奇怪了。
成为母亲的力量太奇怪了,太过强大了。
我竟然没有死!
在这一天一夜里,她都很乖。
甚至在我隔着肚皮抚摸她时,她也会小心地回应我。
这让我短暂忘记脸上的疼痛。
她一定知道,属于我们幸福又平凡的日子马上就来了。
「你知道代价是什么?」
「即使这样,你也要这么做吗?」
是的,我很清楚代价是什么。
即使我要付出全部,我也要这么做。
此后无数梦魇里,父亲像个恶鬼缠着我不放。
「青山,你逃不了,这是你的命,也是她的命!」
无边黑暗里,不止我和他两人。
我轻轻抚摸肚子里的小生命,缓缓摇头,反驳他。
「不,从此以后,我的命会被改变,她也是。」
我会给她快乐的生活。
我会教她读书写字,会尽我所能让她过得快乐自在。
我生下她,不是让我的孩子成为我脚下的基石,为我所用。
父亲,我不会成为你。
我也不会让她成为我。
我要让她,成为她自己。
当初带的金银被我一直好好保管,却在我生产最脆弱时,被恶人威胁,拿走了大部分钱财。
生下孩子后,我带着她回到青州城。
我们定居的地方在城外的马家村,离城内极近。
马家村民风淳朴,周围有山有水,四季风景宜人。
我用仅剩的积蓄盖了一间屋子,带着小孩生活。
我给小孩取了一个名字,叫茅草。
茅草,几番除不尽,茎断根又生。
我希望小孩成长为一个坚韧、不放弃的人。
家里穷,我没能让小孩过上物质富足的生活,但绝不饿着她。
我带着她去离家很远的荒山上开垦了一块地。
我向隔壁六子姐请教哪些粮食容易打理丰收。
然后从学怎么翻土开始,紧接着是移苗、除草、捉虫。
我乐此不疲地把一半精力都放在那块土地上,每天早出晚归。
除了六子姐她们传授的经验,还有一些是我们娘俩一起摸索出来的。
小孩聪明伶俐,脑筋转得比我都快,很多省力的方法都是她提出来的。
从此,茅草和那块地,就是我的全部。
第一年,我和茅草就尝到了丰收的喜悦,也把这份喜悦传递给村里其他人家。
因为是自己开垦的荒山,不用操心其他缴纳粮食的问题。
地里丰收的粮食,全是我们自己的。
之后,我开始尝试种植别的蔬菜。
红薯白菜地瓜,什么饱腹种什么。
六子姐都夸我厉害。
我看着地窖里堆得满满的粮食,心里满足不已。
那一刻,我仿佛获得了新生。
宁青山的人生好似上辈子的事了,那些人和事跟我早就没关系了。
我好像从小就生活在马家村,我就是马家村里最平凡普通的一户人家。
那一夜,我搂着茅草睡得香甜。
此后,我的梦里再也没有前尘往事的牵绊。
再也没有出现那些人。
小孩很乖巧听话,三四岁就很懂事,帮着我一起打理地里的活。
接触田地对小孩来说是一件好事,我从不阻拦她。
但我不会让她和我一样整日低头埋在地里。
于是我给她看怎么用几根狗尾巴草做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垂在河边,细长柔韧的柳条和花草搭配,会变成一个多么漂亮的花环。
扰人清梦的夏蝉除了在树上,也可以被小孩香喷喷地吃进圆溜溜的肚子里。
除了这些,我还从六子姐那里学到分辨不同野菜野果,以及如何烹饪它们。
甚至我还偷偷自创了菜式,六子姐和小孩尝过都说好吃。
很快,和小孩一样年纪的孩子都去了学堂。
家里没钱让小孩去上学堂,但幸好我当年识字的时候没有偷懒。
我让小孩抓着木棍,手把手教她学写字。
小孩聪明,学得很快,字写得比我还好。
最重要的是她也喜欢。
赶上闲暇的时候,我就去城里找些其他的活干。
有时难免会去一些熟悉的街道,碰上几张熟悉的脸,听见一些人议论那些事。
但我已经不害怕了,我这张脸对那些人来说就是个陌生人。
那些人,那些事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要做的是挣钱攒钱,给小孩更好的生活。
就这样,我们娘俩度过了最快乐的八年。
就在我和小孩一样,满心欢喜迎来人生中的第九年时,我的一场重病打破了这个美梦。
家里所有的积蓄都填了进去。
小孩为了救我,被迫走上了和我一样的路。
而我也最终走投无路,准备去求宁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