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琢磨些方便生活的雕虫小技罢了。”燕无辰指指自己的一头乌发,“若无此术,实在不便。”
褚眠冬深有同感地颔首,又同燕无辰交流一番控风干发的经验之谈,受益良多。
交谈佐以实践,她很快便掌握了其间的精确操控要义。
欣喜于再得新知之余,褚眠冬心觉,如此一位聊得来又于修炼一途可作为探讨伙伴的道友,只一面之交未免可惜,不若互通姓名作为友人。
愉快于传授新知之余,燕无辰心道,他确是一开始便知褚眠冬名姓,但褚眠冬怕是只当他萍水相逢之客,这可并非他所愿。
下一刻,二人异口同声道:
“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两人相视一笑,燕无辰率先开口。
“幸会道友,在下燕无辰。”
闻言,褚眠冬眸中划过惊讶之色。
“在下褚眠冬。”
燕无辰注意到少女眸中一瞬而过的讶异,心中一动。
「燕无辰」此名并未如道号「云酉」般扬名四海,少女应不至于因此名而知晓他的身份。
下意识地,他并不希望褚眠冬知晓他是追踪玉中那缕灵气而来,也不欲让少女得知他曾是她的准师尊。
他心中微跳,面上却不显,只试探发问:
“可是有何不妥?”
“并未,只是觉得实在有些凑巧。”褚眠冬摇头道,“燕道友名无辰,我却正巧字念庚。”
仅仅一瞬,燕无辰便想清了这巧在何处。
辰者,庚者,俱有时间之意。“无”辰与“念”庚,正好语义相反。
他心中一松,为这巧合弯了眉眼,道:“我确实极易忽视时辰流转。”
山间清修的年岁里,一次入定便是短则三月,长则半载。时间这一概念,于燕无辰而言并不明晰。
“我却对此相当敏锐。”褚眠冬笑道,“第一缕晨光穿过云雾时,正午的日头偏移时,最后一抹余晖与晚霞隐去时。每一日,每一刻,万物有所不变,但更多的却是变化。”
为这巧合笑过,褚眠冬拍开酒封,两人各自把盏,对月浅酌。
手中瓷盏轻轻碰在一处,一声轻响。
褚眠冬含笑道:“仅从方才的术法便可知,今日即便我不参言,燕道友也有把握应对人群中欲挑事者罢?”
燕无辰浅啜一口盏中清酒,清甜远大于酒意,他不自觉又饮一口。
“应对谈不上,只最简单的武力压制而已。”燕无辰摇头,“看不惯我又打不过我,也算出气。不过,褚道友之法才是大快人心。”
说着,他手握酒坛为两人再满一盏,真诚夸赞。
“四两拨千斤,只教众人非但挑事无由,还得叠声应和,连连自证,实在妙哉。”
褚眠冬轻笑,她饮尽盏中酒,只了然道:“但燕道友并不为此开怀。”
“褚道友明鉴。被众人应和并不令我心悦,相反,见众人如此,我更觉无趣。”
燕无辰同饮一盏,看向楼阁间溶溶月色。
“众人应和你我,不为真心认同自省,而为自证不愚。但如此自证,反现痴愚。”
他摇了摇头,“若人群中有一人痛快承认自己的偏见与局限,反是值得结交的坦荡之辈。”
但是没有,一个都没有。
八百年前的山下人群中没有,八百年后的山下人群中,依然没有。
八百年前的他是失望的。
八百年后的他……
“燕道友可是深感失望?”
一旁的褚眠冬再次提坛倒酒,酒液入碗的轻滚微漱声里,少女的音色轻且静。
她道:“是啊,这世间的大多数人,大抵皆如此。不面对,不自省,始终高昂着头,维持着自认的光鲜与明智,终此一生。”
话语落在风里,片刻的静寂之后,是少年的沉越声线。
“……原本我是失望的。”
燕无辰看向褚眠冬。
月色下的这一刻,他与她共享了这份失望,却又因这份共享的失望,而不再失望。
“但褚道友是不同的,你不是他们。”
他话语微顿,思索片刻,组织着语言。
“因为褚道友在此,所以此刻的我,并不失望。”
月光在少女的银白衣袂上静默流淌,恰如某些情绪的暗流在燕无辰心底静水流深。
他摩挲着那枚留驻着她一缕灵气的玉佩,在这一刻有些感激沉瑜的不着调之举。
“相反,能这样遇见你,我很高兴。”
燕无辰微微勾起唇角,明亮的月光倾洒而下,映照着少年清明的眉眼和微亮的眸光。
褚眠冬听见他说:
“如是幸运,千载一次也足矣。”
许是白衣少年说出“千载”二字时的语调与流水般的月色太过相称,在这一瞬,她忽而觉得《春江花月夜》中那句“江月年年望相似”有了具象的画面。
分明应打趣眼前的少年,年纪轻轻便轻许「千载一回」未免显得轻率;
但燕无辰坐在檐角望向明月的悠远眸光,又让褚眠冬不自觉想,或许这位白衣少年当真看过不尽年岁里的亘古月光。
修炼之人灵气入体、驻颜有方,千百岁依然是少年模样者并不少见;少见的是当真将境界修炼到寿数逾千载的人。
倘若燕无辰是其中之一,那他的修为定然在分神期往上。如此境界,绝无可能籍籍无名,于宗门中高低是长老,于散修间也得尊称一句道君。
但作为散修行走修界这些年,褚眠冬确实并未听说过哪位燕姓道君。
比起相信自己巧遇某位下山入世的宗门老祖,褚眠冬更倾向于相信方才的一瞬是她的错觉,燕无辰只是一个同她一样的少年人。
思绪百转只是一瞬,褚眠冬执盏与燕无辰轻碰,轻笑道:
“我亦如是。燕道友,你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