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皇帝忌惮手握盖主兵权的将相王侯,自登基起便行崇文抑武之策,于朝堂费尽心力引一众文官排挤武将之余,亦克扣边军粮饷、仅饱皇室私军。
重文轻武之风在朝野上下盛行,平和时期都需得认真扳指算好粮饷账的武将,此时更是身陷水深火热之中。
负责如容家将,纵然自家俸禄尚无着落,也竭力自掏腰包全了粮饷所需,再饿不能饿边军;
而原本便只将军职当作一份普通工作的京中诸将,便在日渐稀疏的俸禄中懈怠下来——皇上的安危有皇上花大力气自养的私军负责,自己何必做些费力不讨好的活计。
几载下来,皇城城郊的演武场竟都成了杂草丛生的半荒废之地。
容家长女容曦与永乐公主慕鸾,便是在容曦抡动长枪、拦腰斩断比两个小姑娘还高的草叶时,于霜白枪尖的凛冽锋芒中簌簌落下的青黄之色间,初次相遇。
“我偷偷拉着阿卿同我一道听太师们讲课的事情,未能瞒过母亲。”容昭道,“有一日,用晚膳时我与母亲共论今日所学,兴奋忘形间,叫母亲察觉到了第三个人的存在。”
“原本我很是惶恐,未料母亲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并未就此多言,只作无事发生,竟是默许了。”
她轻叹道,“如今想来,母亲如何会不知宫中之事。兴许是由此想起了与鸾姨的过往,这才近乎纵容。”
对朝中事相同的义愤填膺和对四海升平的共同愿景,让在演武场初遇的容曦与慕鸾两人一见如故。
之后的很多天,她们相约在城郊那片不见人影的演武场谈天说地,聊文韬武略,砭时弊旧策,又一起畅想规划一个不同于今朝的新国度,相约要一同将之变为现实。
最初,容曦与慕鸾的计划是徐徐图之,慕鸾夺嫡,容曦护国。
但一年比一年吃紧的边关战事容不得两人慢慢成长,容曦及笄当日,一纸诏书送至容府,容曦作为容家的新生战力被帝令遣送至边关,诏令一日不将失地尽数收回,容家全族便一日不得回撤一步。
与遣送容曦的圣旨一同去往边关的,还有空有诏书而不见实物的十万粮饷。
帝令如此,便是要容家连同驻守的十万边军,一同葬在边关的风雪之中。
次年,容曦以百步穿杨之箭射杀敌军首领,引敌军群龙无首,一举大溃;同年,容家主于战场重伤,不治身亡。
容曦带着于边关苦战数年、而今惨胜残余而归的万余将士,一路走过城池荒野、饿殍遍地,又看见河畔画舫、帐下歌舞。
“母亲说,她希望鸾姨也能看遍这些,又希望鸾姨永远不必看见这些。”
在皇帝拟旨欲将宫中子女一个个许给四方敌国和亲为质前,容曦逼入了皇城。
至此,一人冠旒加身日理万机,一人静居深院一生沉寂。
“母亲任上数年,朝野上下大都是自微末时便跟随母亲征战沙场的旧部,大多数人从未和前朝皇室中具体的谁亲身接触过。在他们眼中,前朝皇室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意味着数年来不顾边军生死的军饷克扣,背负着边军九万将士的冤死亡魂。”
“因此,前朝公主之女与当朝皇太女一同听太师们授课,这是一件绝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太师们只将课中新来的小姑娘当作伴读,母亲不曾说什么,鸾姨也不曾说什么,直到这个由各方暗中维系的平衡被打破。”
“说实话……”
容昭垂了眸,“如今我依然未曾知晓,阿卿的体弱之症究竟如何而来。”
“时间太巧了。”
“母亲告诉我阿卿大病一场后体弱惧寒、不宜外出时,我大发脾气,指责定是母亲不愿让人陪我读书而从中作梗。”
“那时母亲的神情,我至今记忆犹新。”
容昭轻声道:
“喟叹、遗憾,了然、无言,还有一分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恍然与疲惫。”
便是那一瞬间,还是孩子的容昭,隐约窥见了登极为帝是一条怎样的路。
无人心向的帝王空有发令权,而无人将指令落实。是以朝中的数个权臣之位,总需要有人去坐;影响这些权臣忠诚度的群体偏见,便是帝王也得忌惮几分。
对前朝皇室的仇恨让容曦身边的近臣忠于她,也让她与前朝公主慕鸾的情谊为朝野所不容。
是谁对慕卿动手已然不重要,这是众望所归之下的心照不宣。
容曦一日身在帝位,便一日不得为此平反。
“如今,”容昭抬眸,“这朝野上下残余的偏见……便由我来将之打破罢。”
褚眠冬看向这位年轻的帝王。
她年岁尚浅,眸光中却已有沉淀的气度,隐隐可见其间深藏的锋芒。
她会是一位明君。
容昭微微柔和了周身气势,“谢谢您,老师。这些旧事,我也只有在您与仙长这般方外人士面前尚可一叙了。”
她轻轻笑起,眉宇间那抹英气一如往昔。
“老师,四十年后,再来看看这天下是何模样罢。”
褚眠冬看着容昭带笑的眉眼,那分锐利的英气叫她想起了八年前的容昭。
彼时,少女眉眼恣意,同样这般说道:
“老师,八载后,再来看看我是何模样罢。”
于是褚眠冬也微微笑起,应声道:
“好。”
容昭一向如此——
无需指点,只需见证。
她向来清楚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