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卿顿了顿,并未多做辩驳,只坦然相询:“两位是如何猜到的?”
“并非猜到,而是看到。”
燕无辰指了指自己的双眼,“世间万物相生相连,因果纠缠。修至金丹成,便可见人间世人身上因果。”
这般能力说来强大,实则很是微妙。修者入道的第一课便是学会遮蔽自身因果,不叫旁人窥探了去;修至金丹者也大都早已超脱人间,并不参言人世兴衰——毕竟因果动线一观,一切阴谋都变成了阳谋,颇有些作弊的意味。
最重要的是,大多数时候,眼中所见都是一团团互相连接、纷乱复杂的线团,教人忍不住移开目光避免细看——迎面走来的人一身随风飘扬连接八方的线头,偶尔看看尚觉新奇,看多了却略觉伤眼。
褚眠冬默默想,当年她之所以游至人间便直奔皇城宫苑,除却为了皇城经史所载,未尝不是想找个地方缓缓眼睛。
容曦与容昭身负龙气,自带因果遮蔽;恰巧两人皆不喜随从满园,就更是利于养眼。
将逐渐发散的思绪重又拉回,褚眠冬定睛看向慕卿身上的因果线团。之所以叫人第一眼便注意,盖因慕卿的线团与常规所见的五彩斑斓很是不同。
它只有交织的两种颜色。
与青绿命线交缠的体弱症是一条盘踞线团大半区域的鲜红长线,自其自身而起、又于自身而终。
褚眠冬:“体弱之症的因与果,皆落在你身。”
闻此,慕卿轻咳一声,亦是了然。
“原是如此,这便是超脱方外的仙人之力……想来两位看见我的那一刻,便已经知晓了。”
燕无辰道:“棋动一步而思十步之外,是为明智。思及后续而速作决断,是为果决。”
“也是情势所迫,出于自保罢了。”慕卿笑着摇头,“两害相权取其轻。当时情形之下,若我自己不先下手为强,往后等来的每一个下手之人,都不会再顾忌我的生死。”
褚眠冬摇头,“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份远见与决意,不必过于自谦。”
“其实这趟至此,除却与你一提授人以渔之外,还有一事。”
“市学之事非三五年之功,而需代代着力,一生时光尚且不足,体弱之症在身,则更难看到后续。”
褚眠冬取出一只青玉瓷瓶置于桌上,“凡间药物或许对此经年之症无能为力,修界的丹药却或可一试。”
慕卿看向桌上的瓷瓶,亦看向那份治愈的希望。
良久,她轻轻笑道:“多谢仙人抬爱。”
慕卿的话语带着毫无转圜之地的坚定。
“只是这丹药,慕卿不能收。”
*
“修界丹药治百病之名在凡间代代相传,依然有不为之所动者。”
带着原封不动的丹药回到院中,燕无辰把玩着那只青玉瓷瓶,轻轻叹气。
“人总是倾向去做对自己「好」的事,这「好」的定义,却千人千面。”
他不觉联想到当初原封不动留下法宝与灵石、放弃入宗的褚眠冬。
“你我都知,其实也是意料之中。”
褚眠冬取了回程路上在市集排队买来的桃花酥,一口咬去半个,为酥脆清甜的口感微微眯眼。
“身具体弱之症的前朝公主之女与健康的前朝公主之女,于朝中遗老而言,是两个全然不同的概念。”
“再加上如今擢至前朝为官,前者或许还能说刚好卡在不足为惧的边沿,后者却足够引人忌惮,做出些什么来了。”
她微微摇头,“肱骨老臣随曦帝出海,余下遗老虽掀不起太大的风浪,但那也只是相对朝纲而言。”
“是啊。防不胜防之余,也不会再有第二枚丹药了。”燕无辰了然叹道,“虽正是因此,慕卿才会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又长长叹声,“但果然还是会为这些事心绪不佳。”
“难免如此。”褚眠冬说,“身处局中,很多事便不再依循客观的「最优」去行事,而更需考量人心深浅。”
语罢,她将剩余的半个桃花酥送入口中,取一旁浸湿的方巾擦了擦手。
燕无辰默了默。
……她情绪好稳定。
“但只有身处局中,才能做成一些事情。”褚眠冬道,“便如市学与普世教育,这样的事,便是只以你我二局外人之力无法做到的。”
“从一开始阿昭就明白她要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慕卿亦如此。”
“不说心甘情愿,至少也早已有所觉悟。”她说,“只要是知悉事实之后的自行选择,便怎样都好,尊重见证便是。”
“纵身渺如星火,一生却可燎原。”
“这样的她们,也只需我们去尊重,去见证。”
燕无辰顿了顿,终是长长叹气。
“是啊,是我着相了。”
并未再多言,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也捻起一块桃花酥。一口咬下间,淡粉的酥皮层层叠叠,酥脆掉渣。
属于桃瓣的清香流转于唇齿之间,再看向院中暖意融融的春光时,亦觉可爱三分。
……
这日的最后,褚眠冬眯眼望向明澈的天光,开口相邀:
“如今时节,正适合踏青出游。听闻城郊的桃花开得正好,不若明日便去一观?”
“好。”
燕无辰看向青衫少女,眸光温和,笑意清浅。
“于桃花树下品桃花酥、饮桃花酒,想来,如此方为你我二人所行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