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呼吸在片刻的安静中分外明晰。
“真的不是我有意煞风景。”褚眠冬开口,“这个八柱,实在很可疑。”
“穿金戴银,定然有财路。行踪诡秘,这财路多半并非正途。”
燕无辰揉了揉额角,“若他提供给萍娘的所谓「好日子」是什么正经好日子,也不必这般藏头露尾。”
褚眠冬道破最有可能的真相:“只怕萍娘自己便是八柱的「财」。”
燕无辰轻嘲:“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这种话从八柱这种人嘴里讲出来,简直是给天机抹黑。”
褚眠冬摇头,“当真无路可走,只有这一个选择了吗?”
“被村中妇人排挤,日日困在看不见尽头的劳作中,萍娘对此感到绝望,进而想要逃离,这的确合理。”
她分析道,“但无论是上一幕萍娘想要从张家逃离,还是这一幕萍娘想要从村里逃离,她最终选择的逃离方式,却都没有脱离开一个主旋律。”
燕无辰阖眸,说出了那个相同的基调。
“萍娘的逃离始终寄托于他人身上,她始终希冀着他人能为自己带来幸福与自由。”
“是啊。”褚眠冬长叹道,“从始至终,萍娘挣扎在他人带来的苦难中,她绝望、她觉醒、她反抗,却将这反抗尽数寄托于将苦难加诸其身的他人身上。”
“这便如被锁链缚住的囚徒希冀锁链自行断裂、还自己自由一样。”
“这是真正的「反抗」吗?”
燕无辰道:“这更像一种注定破灭的幻想。”
褚眠冬摇头叹声:“也许写出如此情节的人最初希望以此来揭露现实、发人深省,但事实却是,很少有人会如你我这般,试着抽丝剥茧,探寻这场悲剧的根源。”
“观者追求刺激,追求情绪的大起大落,追求短平快的迅速转折和一眼便能望穿的简单情节。便如吃那山间的春笋,无人乐意一层层剥开笋衣、探寻内里的一口笋肉,而希求书写故事之人将笋肉径直切细拌好,最好取了竹筷夹起一筷径直送入观者口中。”
她皱了眉,“于是面对这样的情节,大多数人的下意识反应会是……”
燕无辰说:“受害者有罪。”
他跟上了思路,“如果萍娘的生活因这个决定而变得更糟,大多数人会想,若是如此,还不如不要做这样的反抗。”
“「都是自找的」,「看来还是安安分分接受现实的好」,「论觉醒与挣扎造成的人生跌落」……”他道,“大抵会是这样的声音罢。”
褚眠冬又是一声长叹:“是啊。这便将故事叙述者的初衷彻底颠覆了。”
她顿了顿,“如果叙述之人的初衷是发人深省,而非以此博人眼球、制造争议以博取更广泛的关注与热度的话。”
就二人所知的情形来看,这出《全家福》的确在短短不到十日间便在整个修界都打出了不小的名气,不少修者蠢蠢欲动,不乏手中无事者琢磨着前往藕城一探究竟。
说到底,这超乎寻常的热度才是令代理天道司洺和掌门沉瑜担忧不已的根源。
好奇心害死猫,即使藕城魔气四溢的传言并不是秘密,也总会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前来一探究竟的猎奇者。而这些猎奇者中但凡有一个修为不低的,都足以让风险成倍攀升。
……比如那位。
“此届魔主梅听寒,他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人物。”燕无辰还记得沉瑜隔着传音也能听出扶额语气的话语,“虽然他不喜争斗,但那是个热爱在修界各处晃荡,到处凑热闹的疯子。”
“你知道的,以那家伙的天魔之躯,哪怕只是触碰修界的仙灵之气,也会如烈火焚心般痛入骨髓。”沉瑜道,“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热衷于此,甚至有传闻说,魔主享受这般疼痛。”
“若藕城的这台戏出名到把那位不能按常理推测的也引了来,事情的复杂程度兴许就会上升到仙魔两界之间了。”沉瑜沉痛道,“掌门我已经快被修界的事压垮了脊梁,无辰,可靠如你断然不会如此无情,叫魔域之事也压上我肩头罢。”
彼时,燕无辰叫停了沉瑜戏精上身的行为,也对藕城这台《全家福》超乎寻常的声名上了心。
他收回发散的思绪,赞同褚眠冬的话语:“不排除这种可能。”
哪怕初衷并非是以此博人眼球,也不妨碍现实便是这台偶戏成功炒出了如此足以带来危险的热度,这并不矛盾。
“我有预感,下一幕的剧情可能会更夸张。”褚眠冬轻揉眉心,“继续看罢。”
关于城主连瓯提出的那个问题,关于同连瓯的交涉,褚眠冬心中皆有了成算。
眼前的漆黑逐渐褪去,帘幕拉起,偶戏《全家福》的第三幕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