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花房里一盆水漾出天上满月的轮廓,程石榴坐在一块直径半米的老树根案板前正在配春季底肥。
她将竹片入盆划出一捋水,迅速打湿一块椰糠。竹片前宽后窄,适合手握的部分还缠着灰棕色的布带,在她手中上下飞舞,时搅时切,不大会儿背后的几盆椰糠、椰壳、泥炭、珍珠岩和发酵好的羊粪被均分成百来份。
竹片不沾片土,连带那一盆水也十分洁净,只是水中映碎影,再也不见月。
窗外黎明已过,旭日东升。不过她知道月亮始终高悬,只是白昼烈焰太过夺目,将它淹没了而已,对她的影响一如既往。
每逢满月她能听见众人心声。
今日早起也是因为不堪其扰,天赋自带的读心术和苦练修行得来的不同,无定向、异常嘈杂、惹人心烦。谁会一大早就想听见隔壁嚷孩子、揩鼻涕的碎片杂音呢。
近水楼台小镇今日像过年一样热闹,因为十年前南迁为抗灾年救灾民的书院众师生回来了。悦闳书院不仅是在近水楼台小镇,在整个影域都享有美誉,拥有崇高无上的地位。
这次迁回旧址,皇亲国戚纷纷赠送仪仗,阵势不亚于班师回朝。
城楼口第一家茶楼挤满了宾客,有人四下瞥一眼不见程石榴,立刻高声打听:“石榴怎么没来,她留守也是大功臣!”
“给石榴让个位,第一排!”
“是邻居就能石榴石榴得唤?程小姐是堂主。八家满月春色茶馆,半山连绵的苗圃都是她的。是吧,小安,要喊石榴--满月堂主!”一个扎着两个揪揪的女童直点头。
众人脸上都洋溢着欣喜的笑容,丰衣足食的情绪如同路边含苞待放的桃花苞,要与归来的英雄师生们共同欢腾。
程石榴配肥动作不停,这层面纱能隔绝羊粪腥臭和草木灰屑,可耳塞却堵不住众人心声。
“小姐高兴,今儿茶馆喝茶全送茶点。不过,他们再晚一个月回来就好了,现在路边只有些桃花花苞。”
“到四月草长莺飞,好一个花红柳绿,鱼米之乡。看有谁还敢说咱石榴是红颜祸水转世。”
众人心声沸反盈天,万叔的心声又接上,“千赶万赶地契赎回来了。那枚戒指钱不够了。定北苑说是钱货两清,明明坐地涨价,人精!果然人都精!知道我们急着要。”
程石榴辨听这一关键心声,面露严峻。此刻她衣无重彩,灰棕素服配上简洁裁剪,让她坐在矮凳上也不显拖沓,但眼下发青,神情疲惫。
她掏出一封来信,回忆其中内容:来信者希望由她主动提出退婚。
退婚定要退那枚戒指啊。
信来时万叔已启程,早来一天多好,肯定先赎戒指。
“原来躲这儿。”一位斜插珠翠的女子踏进花房,伸手捡了根撑花苗的竹枝。
程石榴唤一声“渔歌姑姑”,把信塞回怀中。
“哟。还以为做了大堂主,会忘了悦闳书院师娘身边的小管事。他们说你在堆肥。我来看看。哼,真够装的。”
“惊蛰以后万物萌动,石榴只是什么时节做什么事而已。”
“十年前一把火烧了程芷园,也是你十六岁该做的事?”渔歌不屑道。
程石榴握拳又松开,十年了,她已经放下。爹娘不过是生了她,不爱她。
这样的亲子关系普天之下比比皆是。
当年曲家老爷子被奸人所害,落难在她娘的苗圃,反叛军发动全村搜山,娘把他藏在自家地窖,爹翻山涉崖挖人参,她用读心术帮助他们躲避搜查,这才保住他的命。
不过那时五岁的她并不知道脑海中的声音叫读心术。
孩童的懵懂逃不过成人的机敏。爹娘不是修行中人,可曲老爷子一眼看出蹊跷。
就这样五岁的她被带到悦闳书院,查出是红颜祸水转世。一开始她真以为是家中贫困,爹爹出镖,常年风餐露宿;娘亲在娘家遭受舅舅们白眼,弟弟刚断奶。
为了少一张吃饭的嘴,爹娘只得将她寄养书院,也为了让她修行驾驭读心术。
可是十六岁那年她随师父外出消瘴气,路过平江,才知道她家早已成了平江大户。
中秋佳节,爹娘和弟弟妹妹一起赏月吃月饼,看到她出现就像见了鬼。可她五岁后的每一个节日不曾收到爹娘任何祝福。
她第一次看到了十一年未见的弟弟,还有小弟弟小妹妹,程家又添了两个新生命。大弟弟一直写信骗她,根本没想过来悦闳书院求学!
娘说,书院接受了你,你就安分一点吧。红颜祸水。
娘都不愿意喊她的名字。仿佛她自始至终都不是程家女儿,只是命运送给程家的一个厄运。
这个词成为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兄弟姐妹厮打一团,碰倒火烛,本是意外,却酿成大错。唯一的幸运是无人伤亡。
但大火烧毁了程芷园以及周围方圆共五十里苗圃,当年花农损失惨重。
要不是曲老爷子保她,她当年快要被戒棍打死。
本就半身烧伤,又被打得遍体鳞伤,算是剔骨还父,析肉还母了。
她陷入回忆便不会再被读心术叨扰。突然久远记忆里闪现一个荒唐的理由。当年曲老爷子保她用得是婚约。
他说如果她现在就死了,刚上任的曲少主不就得冥婚。
毕竟五岁的程石榴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早送出过信物戒指,让她和曲家少主结亲,保她一辈子安康。他不能食言,她不能丢命。
如今这婚约该不作数了。三年前,曲老爷子在赈灾救援中意外身亡。而她爹娘早已不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