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伤痕在温暖的路灯下泛着不同的色彩,显得那样诡谲。
有的结了黑褐色的痂,有的只剩下浅浅的一条微凸的白线,有的可能刚长出新的肉,还是粉色的。
何若楠盯着这些伤痕看了好久,久到季凌希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臂,好像被烈日灼烫般甩了甩,将护腕再次套上,不自然地藏于身后。
何若楠的脸上流露出了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心疼,她眼尾微微垂下,眼神看向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季凌希,声音轻柔到仿佛害怕会伤害到他一样,“疼吗?”
季凌希闻言有些恍惚,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当初凌秀云发现这些伤痕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问他疼不疼,而是满脸愤怒地质问他是谁伤的。
他承认那是母亲关心的一种方式,可如今真正有人将他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时,倒是让他有些不自在起来。
“上一次还是四个月前,太久了,都有些忘了,也许还不够疼吧。”季凌希的声音很轻,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努力说服自己。
不够疼,所以很容易就忘了。亦或是太疼了,只有这样自我催眠,才能忘记呢?
何若楠轻咬着下唇心想,怎么会不疼呢?脸颊上玻璃碎片轻擦而过的伤口,都会疼上两天,那么长的刀片划下去,怎么会不疼呢?
她有些难过地想着,恍惚间,自己左手手腕处似乎也有些隐隐作痛了。
季凌希见她拧着眉,轻轻一笑,“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仰头看着远处的天空,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在回忆着某些美好的记忆,“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具躯壳,浑浑噩噩的,等下一秒清醒过来时,手腕上已经划开了一道口子。桌上都是血,看到这些血就有一种原来自己还活着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人着迷,不知不觉就有十几道伤口了。”
说罢他朝何若楠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至于这些伤口和每天的早操有什么关系嘛……血流得多了,身体总是会差一些,所以我妈找了个医生给我调理。其实我都好得差不多了,但是我妈……”
季凌希苦笑道:“她觉得我弱不禁风,早操也不让我去。”
何若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她的认知里,季凌希家境好,成绩好,父母爱他,老师夸他,同学也都喜欢他。
好像和割腕自sha这样的行为,永远都沾不上边。
她欲言又止,内心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没忍住,指了指手腕处,犹豫道:“……为什么?”
季凌希脸上露出痛苦的声色,但随即便消失了,片刻后他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也许我的痛苦根源,在你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甚至觉得我懦弱,觉得我小题大做。”
“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傀儡,任人摆布,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也不能做出超出控制者心理边界的任何行为。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一场表演,每一天都在压抑自己。我就像一个气球,每天都会变大一些,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的脸上有迷茫,也有痛苦,下一瞬便都被藏得好好的,继续露出他得体的笑容,“是不是有点难理解?”
何若楠摇摇头,“我能理解。我不觉得你懦弱,死亡这么可怕的事情你都不害怕。这不是懦弱,只是让你痛苦的人或事,让你觉得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对吗?”
“你也许觉得我说的这些都是假大空的话,只是在安慰你,但请你相信,我真的在努力理解。因为……我妈妈也是。我知道人与人之间永远都无法感同身受,就算是父母和孩子之间,也无法感同身受,但我真的在努力理解,如果我早些明白,她也许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说着说着,何若楠的声音带着颤音,渐渐小了下去。
季凌希突然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题了,他无意去戳别人的痛处,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突然想要告诉何若楠这个秘密。
她将会是第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同学,或许也会是唯一一个。
还没等季凌希说些什么,何若楠吸了吸鼻子,抬眼笑道:“不好意思,扯远了。”
她努力收敛情绪,问道:“我可以问问,手上的伤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季凌希一愣,“半年前陆续开始的吧。我想逃离,但却意识到无法逃脱,就变成这样了。”
季凌希微微举起那只手臂,转了转手腕,无奈地撇撇嘴,仿佛在展示一条无法摆脱但已经习以为常的枷锁。
“凌老师有带你去看吗?”何若楠关切地问道。
对于汪小梅的身体,何若楠虽然了解得不算透彻,但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
她知道母亲自己去医院查了心理问题,想要自救;她知道母亲确诊了抑郁症,吃了一段时间的药;她还知道情绪的调节对病情的控制很重要。
但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环境,只能让汪小梅越陷越深,最终万劫不复。
季凌希的种种表现,也许就是抑郁症的症状,如果去医院检查,配合情绪的调节,配合吃药,多少能有些改善。
“我爸妈?当然有。”季凌希语气中暗藏了一丝讥讽,可惜何若楠并没有听出来。
她悄悄松了口气,心里想着,上一条疤痕已经是四个月前了,季凌希也说了,凌老师带他去调理了身体,应当是在积极治疗了。
可她没有看到,季凌希隐在灯光的阴暗处,脸色变了变。
他的语气近乎自嘲,“只不过我妈觉得我只是身体受了伤害,带我去调理了身体,并不觉得我的心理有什么问题。她不信是我自己划伤的,非说是有同学欺负我,用刀伤了我。她甚至跑到学校,就是南大附中,闹了一顿。可是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加害者,我在学校也待不下去了,所以转学回来了。”
声音越来越低沉,似乎充斥着绝望,“我爸只觉得是学业压力大,说我抗压能力太差了,好不容易考到南大附中,结果学了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来。”
没有人真正想要去了解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没人关心过他的心理健康。
空气一瞬间的凝固,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何若楠刚要开口,便被季凌希打断了。
“你想说,为什么这四个月我都没再做伤害自己的事了吗?”
“嗯。”
“我妈整天管着我,我这也没找到机会啊。”季凌希哈哈笑道,笑声有些刺耳,好像在说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何若楠并不觉得好笑,她头皮发麻,想到了汪小梅的结局,想到了自己的处境。
她的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她想帮帮他。
这样的帮助会是一种可怜,一种施舍吗?她自己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