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未停。
鸣鸾殿沉重的殿门在元嵩身后无声合拢,彻底隔绝了殿内那场撕裂灵魂的风暴,也隔绝了窗外肆虐的风雪。
他孤身站在廊下,明黄的太子常服被穿堂而过的冷风灌满,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
手中紧握的那只小小的、冰冷的黑色玉瓶,仿佛一块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滋滋作响。
“安神”……沉眠无梦……
元淳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冰焰的眼眸,还有那血淋淋的“前世”景象,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反复在他脑中冲撞、切割。
巨大的恐惧、被至亲背叛的剧痛、对未知前路的茫然,以及一种被强行拖拽着沉入深渊的窒息感,几乎将他撕裂。
他下意识地想将这烫手的药瓶远远扔开,扔进这无边的风雪里!
可指尖刚一松,元淳最后那句冰冷如刀的话,又狠狠扎进他耳中:“哥哥,风雪夜长,父皇……该好好‘安歇’了。”
该好好安歇了……
元嵩猛地打了个寒颤,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下意识地又将那玉瓶死死攥紧!
冰冷的瓶身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开脚步的。双腿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踏在无边的恐惧和绝望里。
风雪抽打在脸上,带来麻木的刺痛。
引路的内侍提着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不定,如同他此刻飘摇欲坠的心魂。
那光,照不亮脚下的路,更照不亮前方那深不见底的、名为“弑父”的黑暗深渊。
通往御书房的宫道,从未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
御书房外值守的禁卫肃立如铁,甲胄上覆盖着薄雪,在灯笼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寒光。
看到太子深夜前来,统领微微躬身,无声地让开道路。
殿门厚重,隔绝了内外。
元嵩站在门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撞击着单薄的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雪沫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刺痛,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推开了门。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龙涎香、药味和炭火燥热的滞重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巨大的蟠龙铜炉烧得通红,殿内温暖如春,却驱不散那股沉沉的、属于生命即将油尽灯枯的腐朽衰败之气。
魏帝元善并未在御案后。
他蜷缩在靠窗的一张铺着厚厚白虎皮的软榻上,身上依旧裹着那件厚重的玄貂大氅,整个人深陷其中,如同一只被抽干了骨血的、枯槁的老兽。
福全跪在榻前的小杌子上,正小心翼翼地用银匙舀起温热的参汤,一勺一勺,极其缓慢地喂到魏帝干裂的唇边。
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艰难而痛苦的喘息,以及胸腔深处压抑不住的、沉闷空洞的咳嗽。
听到门响,魏帝艰难地抬起眼皮。
浑浊的目光如同蒙尘的琉璃,迟缓地聚焦在门口逆着光、身影模糊的元嵩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和审视,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浑浊,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哀求的脆弱。
“嵩……儿……”
魏帝的声音嘶哑破碎,微弱得几乎被炭火的噼啪声淹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损的风箱里艰难挤出。
“过……来……”
元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几乎是挪动着脚步,走到软榻前。
扑通一声,他重重跪在冰冷坚硬的砖地上,膝盖传来的剧痛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的凝滞。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枯槁蜡黄、眼窝深陷、布满了死亡气息的脸庞。
这是他的父皇。
曾经如山岳般巍峨不可撼动的存在。
那个在他幼时将他高高举起,教他骑马射箭,也曾用严厉目光审视他课业的男人。
此刻,却脆弱得像一张一戳即破的旧纸。
巨大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元嵩心中被元淳强行筑起的堤坝!
什么遗诏!
什么制衡!
什么棋子!
眼前只是一个垂死的父亲!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堵满了滚烫的哽咽和汹涌的泪水,几乎要冲破那层名为“太子”的枷锁,嚎啕出声!
“父……”
“参……汤……”
魏帝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转向福全手中那碗还剩大半的、热气氤氲的参汤,又缓缓移回元嵩脸上,那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请求。
“嵩儿……替父皇……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