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红豆便来通知孟珏仪队准备取道黄河,过渡口入延安。孟珏心中大喜,忙不迭招呼墨竹收敛行囊。
墨竹箐兰的户籍孟珏一直贴身收着,只待时机成熟……
孟珏想得正好,脸上也挂了笑。可南枝却神色冷然从外走来,手上还端着一沓话本,不带一丝感情说道:
“公主,这是将军特意给您寻的话本。”
孟珏敛起笑意,慢慢站起身。
“这是何意?”行路颠簸起伏,并不是静心览卷的好时候。
南枝朝榻上摊开的包袱望了眼。
“将军的意思是,这几日烦你在此静休,待他处理好事情便会上路。”
“事情……?!”孟珏瞳孔微缩,内心闪过一丝不安。
平夏婚俗中素有绵流之礼。
绵取棉。传说成婚的男女只要在新婚之夜将棉花放入黄河顺流而下,便可叫二人子嗣绵长,福慧不尽。他们离京是十一月初三,较今年这时令,再过不久河川便要结冻!他们势必要在那之前抵达平夏都城兴庆。若是在此地滞留,耽误几日哪还有再绕道延安的道理?!
“什么事情能比上和亲之事?!”孟珏提高声量。“我们已在此耽搁两日,若是再不动身,岂不是要延误时日?”
孟珏越说越急,索性起身朝外走去。
“文将军在哪?带我去见他!”孟珏走路带风,顾不得礼数一把拽住南枝出了院。有南枝带路,一路自然畅通无阻。两人三拐两拐,终于行至前厅。孟珏放开南枝,大踏步迈进堂中。只见一人身着马服背对而立,孟珏也未细看,直声道:
“文将军!既已仪队会合,又为何迟迟不肯动身?莫不是想在此地蹉跎些日子好避过延安直入兴庆?!君子信当守。文将军顶天立地,当不得耍此手段吧?!”
孟珏气急,竟未分辨那人,待他转过身,孟珏才恍然惊觉。
“……肖将军。”
肖镇西摸摸鼻头,朝堂后屏风瞥了眼。
“孟娘子……”
毕竟与肖镇西相处过些时日,孟珏尽量控制情绪,沉声道:
“肖将军,我听南枝说今日还不可动身,这是何故?”
肖镇西以手作拳放在唇边。
“此前小涓遇袭,实乃军纪不明之祸也。钟攸等人,性情顽劣。若再放任此人,只怕还要惹出更大的祸患。索性……”
“将军是要在此……!?”
肖镇西点点头:“若无法度,便不成军。我总要给庆州军一个交代。”
孟珏睁大双眼,她没料到肖镇西竟如此冥顽不灵。
“将军怎的如此糊涂?”
“德慧太后神目如电,怎会看不出此人品性?”
“先帝子嗣单薄,宗室凋敝,当世仅存其弟茂郡王一人。此人善于钻营,在宗室中地位极重。将军若就此处置了他的子嗣,势必会得罪茂郡王。将军雷霆之威,可知其余受制挟派往庆州的官吏子嗣作何感想?必然也会惧其威、恐其怒,惶惶不可终日。”
“此行诸人,多为太后钦点,与将军本就生疏。将军若就此处置钟攸,他日庆州有异,他们要如何确信将军不会先拿自己开刀?人心脆弱,一旦埋下怀疑的种子,无谓的恐惧与猜疑便会滋养它。待到那时,庆州危矣!将军慧心,怎么就想不明白此层厉害关系?!”
孟珏连珠炮似地冲他分辨,整个人沉浸在急躁的氛围之中,自没注意肖闪烁不定的眼眸。
“那……”肖镇西再次看向屏风。一截衣袖悄然滑出,晦暗难明的深眸隐在屏风之后一眨不眨地锁在女子身上,细碎的光撒在孟珏肩头,发出令人眩目的神彩。
“依你之见,此事要如何处理?”肖镇西垂首,对上孟珏惊疑的目光。
“事关庆州军务。况且便如你所言,钟攸是块烫手山芋,但我总要给军中一个交代。”
“如果是你,你要如何处置这件事?!”
孟珏眨眨眼,她再三确认才确信,肖镇西竟真是在寻求她的意见!
要按她心底想法,当务之急便是即刻上路,将她与墨竹等人送去延安,庆州的事待他们回了庆州自己关起门解决罢了。但显然,肖镇西并不期待这个结论。
孟珏叹了口气:“若他是块烫手山芋,要伸手也不该伸将军的手。”
冽风吹过堂间,一袭玄袍从屏风飘出,催促的眸光直指肖镇西。他抿抿唇,接着道:
“怎么说?”
“有些事,并不只有亲自动手才能获得成效。”孟珏抬起头,缓缓吐出四字。
“驱虎吞狼。”
“野狼的确凶残,可若遇到猛虎又当如何?!将军若要处置钟攸又不想累及自身,只需找一只猛虎,野狼也要退避三舍的老虎。这样既可成事又不至于得罪茂郡王……”
孟珏说到此,抬头去看肖镇西。不料对方正一脸惊诧地看着她,嘴里还喃喃自语着。
孟珏脑中忽地闪过一缕思绪,她想了想,道:
“可这般说来,放眼整个大卫朝,想要降住如斯野狼的也是屈指可数,细细辩究,恐怕只有……”
“只有谁?”果不其然,肖镇西立马接话道。孟珏装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开口道:
“恐怕也只有张家可以顶住庆寿宫与茂郡王的压力,出手处理此事。”
肖镇西之所以迟迟不肯动身,除了所谓的处理军务,更大的原因恐怕便是张文两家的矛盾。
如今,她便要给肖一个理由——一个前往延安的理由。俗话说,马无粮草不行。有这层理由吊着,肖也该对延安之行积极起来了。至于张家会不会帮他,她可没有替他担保。
孟珏眼睛上挑,静待对方回答,不料身后却传来突兀的掌声。她惊骇回头,只见文骛长身玉立,整个人宛如幽影寒潭,一步一步,将孟珏吸溺进去。他面无表情,眼眸却放出灼灼锋芒。一股极具侵略性的气息迎面扑来,孟珏忍不住屏住呼吸,下意识向后退去。
“不愧是张家外女,这般心窍非常人所能及。”文骛缓缓站定,口中虽吐出赞许之意,脸上却依旧淡漠疏离。
孟珏咽下口中津、液:“虽是这么说,可……”
她想收口,文骛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出言打断道:
“听闻开国侯父母早亡,自小便与妹妹相依为命,对其更是百般宠爱。爱屋及乌,对酷似其妹的孟娘子也该言听计从才是。娘子又何必妄自菲薄?无论何事,总要试试才知做不做得,不是吗?”
意有所指的话语,加上意味深长的目光……
孟珏垂下头,余光扫过一旁静立不语的南枝。
怪不得……
怪不得被严密看守的她能如此轻易就闯到前厅……
这才是神卫将军真正的目的。
是她小看他了。
孟珏盯着那人干净的马靴,一字一句像是要砸向他一般:
“得将军青眼,珏自当尽力。”
——
孟珏既已“承诺”,文骛也再不为难。一众人马渡水行路,只消三天便抵达延安境内。
那天之后,孟珏便再未与文骛有何交集。二人之间甚至连个眼神相交都不曾有。孟珏自知被利用,可如今自己受其挟制,又如何能不叫他得意?!
如今想来,所谓话本不过是文的鱼饵,便是要钓她这条自以为聪明的蠢鱼罢了!可恨自己还不得不钻入他的渔网,为其所用!
孟珏想着,眼中不免露出些许愤懑。贺嬷嬷从旁看着,以为孟珏是在担忧即将碰面的张家,遂安慰道:
“娘子放心,县主生前极得侯爷欢喜。想当初,郎君们每每闯祸,哪怕是天大的篓子,只要县主开口,侯爷总能消气。娘子与县主极像,又得县主般聪慧,侯爷定会喜欢您的。”
孟珏回神,嘴边不免露出一丝嘲讽。
侯爷若当真喜欢她,又怎会放任她在孟家后宅任人搓揉九余载……
这种话自不能与贺嬷嬷说,孟珏只好拥着嬷嬷,将头靠在她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