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程的字典里也许就没有“难为情”三个字,被准许进门后,他大方地介绍自己,并表明自己对苏含时的讨论相当感兴趣,希望加入他们。
“欢迎。”苏含时做了个请坐姿势。
“哦,对了。”岑程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我是两个人来的。”
说完,不顾会议室外负手而立人的意愿,强行将人拉了进来。
是崔言,苏含时轻微抽动嘴角,此时此景让他回忆起第一次见崔言的时候,对方也是这般闯入了自己的课堂。
投影仪上,正在放映苏含时在兹市石窟中记录的影像资料。他将以矿物燃料晕染出立体感和传统国画线条描绘的方法做了专题对比。
他信守承偌,在给同学们介绍姜声手绘画册的时候,如同介绍一位美术大家一样,介绍了对方的成就。
不仅在绘画专业上给予肯定,在默默无闻、数十年如一日坚守的精神上更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教授?”学生举手问:“兹市石窟内的佛造像几乎都是以男性为主,深邃的眼眸,络腮胡须,更具西域风情。而我们要修护的对象却是一尊风姿卓绝的东方女性形象,既然如此,我们还有必要对兹市的壁画进行剖析和研究吗?”
苏含时又何尝不知道两者之间的差异,但他依旧认为有研究的价值,至于为什么,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但,他也想知道,做这样安排的人是如何考量的。
“嗯,是个问题。”苏含时故作为难,“我也很好奇,不如我们就请安排兹市考察的崔先生给大家来解惑吧?”
明明被cue的人是崔言,岑程却像是自己被点名,兴奋抢答:“崔先生可能是想公费旅游。”
岑程浮夸得很,引得研究生们发笑。
崔言站起来,缓步移向苏含时的方向,“这位同学说得很对,我们只需稍加观察便能发现两者存在着差异。那么我也问一个问题,这种差异是如何产生的?”
研究生们纷纷举手,不等崔言点名,已经道出了答案:这是佛像传入东土后与当地文化融合,逐渐本土化的结果。
崔言欣慰点头,他向苏含时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所谓名师出高徒。
“那他们是怎样融合与转变的?” 崔言继续追问。
对于背后深层次的原因,研究生们一知半解,稀稀拉拉的回答中偶尔夹杂着正确答案,但都只是冰山一角。
“我可以借用一下吗?”崔言拿起桌上的激光笔,征求物件持有者的同意。
“当然。”苏含时点头。
得到允许后,崔言打开,在投影仪投出的地图上指向兹市,然后自西向东缓慢平移。
他循循善诱:
“佛像从西面传入,在东面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我们能用目光丈量的是地图上的这一小段距离,但我们看不到的是历经千年走过这段距离背后的沉浮。”
“他们曾经被当权者奉为巩固政权的工具被推向高台,又被侵略者当做前进的障碍被推倒焚烧……”
“他们曾经身披异域的外衣,凶相威仪,被盲目崇拜,又被给予美好的愿望,展露微笑,长伴信徒左右…… ”
“如今曼妙的体态,平静的笑颜是他们过尽千帆,历经百态的超然与洒脱。我们只有弄清楚了他们的经历和变迁,才能明白佛造像以如今的姿态呈现在我们面前是多么难能可贵。”
“只有这样,我们在审视和修护佛像的时候看到的才不仅仅是一个物件或雕像,而是一整个历史的沉淀和缩影。他们不是一件“死物”,而是一尊“活佛”。”
他微笑道:“这样的话,你们有没有对自己的修护对象有一个全新的认识,有没有对自己的工作萌生新的敬畏?”
佛像如是,文物亦如是。
最后,崔言将枯燥的道理拉回艺术本身:“而这一点,正是决定我们是成为按部就班的普通工匠,还是富有创造力和想象力艺术家的关键。”
苏含时接过崔言还回来的激光笔,这个人的发言似乎比自己预想的答案更令人动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苏含时开始注视说话的人。
这个人脸颊轮廓分明,比起现下流行的细腻精致审美,更多了一份野性的刚劲,只是这副面容之前被偏见的标签遮挡,缓缓褪去后才还原了了他本来的样子。
他暗自庆幸,给了崔言发言的机会,让他得以重新认识这位合作伙伴。
“谢谢崔先生的解惑。”苏含时收敛起注视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引出一轮激烈的讨论。
岑程则有点泄气,“我怎么觉得云霄的情报有误?”
“什么?”崔言漫不经心。
“这位苏教授,也不像传言中那样排斥你,我感觉和他结成声讨你的同盟比较渺茫。”
“只能说明屈打成招要不得。”虽然崔言嘴上吐槽,但岑程的话至少印证了自己在苏含时这里的印象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苏含时的态度很重要,无他,只是关系着自己能否履行责任而已。
研究生的管理和本科生不同,他们接受知识的方式不拘泥于课堂。
接近中午,苏含时给同学们布置了作业,下午就各自学习。
“我们下午就不过来了,”苏含时站在会议室门口,向合作伙伴道别,“有什么事请电话联系。”
“好的。”崔言道:“我让单位的司机送你。”
“不用麻烦了,有人接我。”虽然拒绝崔言的好意似乎成为了苏含时的习惯,但这次却不同。
机构大门外,一位身着紧身背心加牛仔裤,带着个性头盔的年轻女子,正俯身一辆漆黑的机车上。
她身体前倾,双手扶住车把,正好将凹凸的线条和纤长的手臂展示地淋漓尽致,见苏含时从大厅出来,立即取下挂在后视镜上的头盔。
“这就是接苏教授的人?”崔言忽略了车上的美女,注意力全在马达轰鸣的机车上,他认为摩托车这种交通工具存在危险。
“是”字卡在喉咙中发不出声,汐晚如此高调地出现在文物修护机构的门口已经引来了不少围观和议论。
苏含时只想安安静静地离开,不愿成为焦点。
他单手拎资料,空出一只手羞愧地抵住前额,掩饰尴尬,低头对送行的崔言和岑程道:“就送到这里吧,二位留步。”
旋即,箭一样夺过女子手中的头盔,娴熟扣好后,跨上后座催促道:“走走走,快走。”
送行的两人只吸进一口尾气,同时陷入了沉思。
“她是谁?”岑程质问崔言。
“该不会是苏教授的女朋友吧!”岑程自问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