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身僵硬,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油脂,鱼腹缺了一角。鱼眼珠灰白混浊,空洞地瞪着上方。原本鲜亮的酱汁凝固成暗红色,粘连着几片干枯发黑的姜片和葱段。它像一件稀世珍宝,被小心翼翼地保存在这极寒之中。
易枕清心头一颤。
莫非……这是前世她最后为秦观禄烹制的那尾鲈鱼?
它在此封存了多少寒暑?十载?二十载?
就在这时,冰窖门倏而大开,一道光线霎时耀了进来,杂沓脚步声逼近。
易枕清蓦然回首,骇然见一队金甲侍卫鱼贯而入,迅速分列两侧。
继而两名侍卫押着一人踏入。那人虽双臂反剪,依旧身姿如松,孤傲之气不减分毫。
他穿着简单的玄色长袍,幽光映出一张毫无波澜的面容,易枕清缓缓睁大眼睛。
不同于羡鱼,岁月竟对秦观禄格外仁慈,非但未损其英挺轮廓,反添了几分沉稳气度。
或是久经沙场沉淀下来的铁血肃杀,许是多年身居高位、执掌生杀大权的不怒自威。
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然而,那双曾如深潭般充满野心与斗志的眼眸,此刻却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寂。
易枕清的视线落到他腰间系着的一枚小小的狮头金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际的小小狮头金铃。
分明是同一个。
“爷!”正在指挥添冰的羡鱼手中帕子惊落,面如死灰。那些持刀侍卫让她双股战战,抬冰仆役更是抖如筛糠。
秦观禄眼风掠过众人,眸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或许是怜悯,或许是不耐。
“都退下。”
他微一偏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即使身陷囹圄,那份久居上位的气度仍在。
羡鱼如蒙大赦,带着下人仓惶退了出去,厚重的冰窖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暖意,也隔绝了所有的生机。
此时,一名高大挺拔的中年武官徐步而来。
易枕清望过去,他面容方正,眼神锐利,面貌甚是眼熟。
恍若銮仪卫云麾使单峥麾下那位杨朔。
她惊诧挑眉,观其服色,这些年间想必平步青云,早非昔日小小侍卫。
他走到秦观禄面前几步远停下,目光晦涩难明,打量着眼前这位昔日无限风光、凭一己之力在数十年内,从一个小小的武馆馆主,爬到如今领侍卫内大臣兼九门提督的一品权臣,如今却沦落成阶下囚。
“松开秦大人,”杨朔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一切后果,杨某承担。”
钳制秦观禄的两人应声解缚,向后列队。
秦观禄自始至终未瞥杨朔半眼。他的目光,自踏入这冰窖起,就牢牢地锁定在冰台之上,视线落在那道早已面目全非的红烧鲈鱼上。
他伸出手,隔着那层厚厚的冰墙,用指尖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描摹着那道鱼的轮廓,仿佛在抚摸一件绝世珍宝,又像是在触碰一个永远无法挽回的梦。
腰间的狮头金铃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发出极其微弱、几不可闻的泠泠声,在这死寂的冰窖里,却显得格外凄凉刺耳。
杨朔看着秦观禄这副模样,方正面容上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是鄙夷,又似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他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
“秦大人,今日私放你来此,非为圣命,只为偿还先帝南巡时你替我挡剑之恩。”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恩情已了,这瓶鹤顶红你收下。”
说完,杨朔朝旁边一个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将其递到了秦观禄的眼前。
秦观禄缓缓地转过头。那双布满沧桑却依旧深邃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看向了杨朔,又缓缓移向那瓶毒药。
他面上无悲无惧,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深深疲惫。
秦观禄接过那瓶子,眸光竟与虚幻中的易枕清相接,恍若真的望见了她。
忽而展颜一笑。
眼角的笑纹里,似乎藏着一丝难以消弭的疲惫与孤独。
“不可!”
易枕清从倚靠的柱子上惊坐而起,蓦然睁眼,正撞入一双近在咫尺的眸中。
正是梦中那张面容,只是年少许多。
她急促地喘息着,看着秦观禄的两道浓眉正冷硬地拧着,眼神里却透出些难掩的担心。
一时间她心脏狂跳,如同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恍惚才发觉自己浑身已冷汗涔涔,比淋了雨还要湿透。
易枕清茫然环顾四周,破庙如旧,篝火未熄,门外已透微曦之光。
“二师兄呢。”
她缓缓坐直身体,与他无声间隔开距离。
秦观禄见她噩梦一醒就急着寻自己的好未婚夫,冷嗤一声,起身披上已然干透的外袍。
“怕你饿着,觅食去了。”
易枕清心跳如鼓,咬唇偷觑他更衣的背影。晨光晦暗中,那轮廓竟与梦中绝望身影并无二致。
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和翻涌的恶心感。
只是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