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俞哥哥。”
——她终于出声。
是陌生而又久违了多年的称呼,相里千俞心中却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纪常羲偏头笑着看他,“你还记得你初见我时,我说了什么吗?”
“记不得太清了……”相里千俞垂头,避开她充满着释然之意的眼神,轻声道,“不过倒有一句印象最深的话……生在金陵,死也在金陵。”
“对,你记住了最关键的一句,也是我现下觉得最可笑的一句,”纪常羲自嘲地笑笑,“我曾以为金陵是金陵,在我离开家之后,才发现,金陵早不是金陵了,它是雒阳权贵口中的秣陵,也是败将之城,当年投降的人,有没有想过会死于屈辱、死于懦弱呢?活下来的人,却得承受这份屈辱,可是活下来的人里,也有想用所谓天命来洗清这样的屈辱的人,可我,并不是那人所期许的天命皇后,也不是什么帝侧之身,所以,他费尽心思捏造了这样一个天命之言……你觉得他将我当作什么呢?沈太后、太子又将我当作什么?”
相里千俞不知该如何答,嗫嚅道:“常羲……”
纪常羲眼中流泻出些许悲伤,语调也逐渐放慢,“雒阳城中,我唯一可信的人只有你,你教我如何培养心腹,也教我护住自己的本事,还收了簌簌为徒弟,这些,我万分感激,可是,你我的身份,注定这份年幼至今的情谊,不能维持太久。所有的关系中,我只能相信利益关系,这是明码标价的,是我可以选择承担或拒绝承担的。所以……”
忧伤的曲调在相里千俞心中回荡,如同一声叹息,迷离而凄凉,他终于肯直视纪常羲的眼睛,带了轻薄的笑意,“纪女郎,本世子开出的价码,你都会满足吗?”
常羲点头,说,“请世子开价。”
他眯了眯眼,摆出一副庄家的模样,“我听闻周家往上数几代,曾为梁朝精锐水师统领,纪女郎的外祖尚在,不知可否将水上地图与战船建造的方法送与我?”
是个不痛不痒的条件。
相里氏的领地在西北,纪常羲一时之间却猜不透——相里千俞提出这样的条件意欲何为。
“世子只要这两个?”常羲追问。
相里千俞沉声道:“再多的,纪女郎,给不起我。”
这句话砸下来,两人皆默言,各自理着各自的头绪。
马儿踢踢蹬蹬地跑着,时不时哼哧哼哧两声粗气,倒有几分别样的生动,纪常羲虽练过马术,但也已许久未骑,大腿内侧早磨得生疼,却也一声不吭,只默默忍着,好在没多久就到了西苑后山处,常羲立刻下了马。
相里千俞却仍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帮魏后夺权,你能得到什么?”
纪常羲迎上这明目张胆的探究目光,从容回他,“世子尽可拭目以待。”
***
立冬那天,正元帝携同臣子举行出郊迎冬之礼,太子萧令深亦从南阳赶回。
北郊的花草树木都已经凋零,只留下一片萧瑟的景象。洛河水面笼着层白茫茫的雾气,北邙山上虽然凄凉,却透露出一种奇异的宁静和沉静。正元帝已值五十六岁,他身穿着帝王的黑色冕服,头戴着十二旒帝冠,苍老而宽大的手一一拂过北邙山上的墓碑,墓碑上书写的,有为国战死的将军,也有为社稷殚精竭虑而死的老臣。
有一座碑,在众多墓碑中显得很新,然而碑上都是虫子的亡体,蛛丝网缠缠绕绕,似已有许多年月没人来探望过。
正元帝路过那座墓碑时,脚步凝滞了,身后的老臣见状都默默低下了头,不再前进,仿佛特意将时间留给这位年老的皇帝。
而太子萧令深眼角却微微红了,他低眉凝视着青石砌成的一片平整而上了年头的坟墓底座,想着里头那个人,就那样安眠于此地,见不到光明,也无法感知岁月的轮转变换,会不会觉得孤单?会不会后悔……
萧令深心生悲怆,引袖擦拭眼角漫出的泪水,而这幕恰恰被正元帝看到,他面目严肃,声音不大却自显怒气:“太子何时才能坚强一点?朕教导过你多次——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你如今弱冠已过,马上要迎娶正妃,如此懦弱,叫朕如何能放心将大任交于你!”
“兄长已逝五年,儿臣怀念之至,泪亦是有感而发,父皇说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那是儿臣嫡兄,亦是您的嫡长子!五年来,您第一次走这条路,第一次来看他……”
萧令深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正元帝粗鲁地打断了:“今日迎冬之礼上,你是朕的臣子,君臣之道,还要让朕亲自教你吗?白定然是干什么吃的,他老糊涂了,你也老了、糊涂了?前阵子他同朕说,思念家中的鲈鱼,要上书乞骸骨,既如此,不如就让他回去,让宋明兼任太子太傅,好好教教你!”
萧令深不明白为何正元帝用恩师白定然来威胁于他,心中只觉难过,遂撩袍跪倒伏地不起,认错道:“父皇明鉴,白太傅于此事上绝无过错,是儿臣感性太过,失了理智,儿臣不该在迎冬之礼上失了分寸,请父皇降罪于儿臣,不要牵连其他的人。”
这番话说的不情不愿,正元帝重重哼了一声,甩袖继续往前走了,后面的臣子也当作没发生这个小插曲,忙跟了上去。
一个接一个的臣子从萧令深身旁走过,待人都走尽,他才慢慢起了身,俯身用袖子擦净了墓碑上杂乱的枯草、干虫和蜘蛛网,“齐王萧令泽之墓”一点点呈现在他眼前,却变得愈发刺眼。
“兄长,鸣沧来看你了。”他轻声道。
“他若看到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指不定会气得火冒三丈。”
不咸不淡的声音从后头传来,萧令深收了悲戚心绪,回头看去,竟然是平日里对他冷漠得不能再冷漠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