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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明,江出捧着姜长鹰的兜鍪,站在瑞城城门外。
于城垛之上,沈溟和姜长鹰看着瑞城内外,皆是沉默。
沈溟看着姜长鹰,这个人从知尹监牢出来就一直缄默不语,心内千万个疑问,却一个也未曾问出口。昨日夜间,丁越转述了姜长鹰将自愿去云城的决定,沈溟试图从丁越处打探姜长鹰的想法,这小子遮掩得不算高明,却也能做到半点口风也不漏。
计划没有和盘托出,纵然彼此没有交心,但此刻也必须做到十足的信任。只能亲口问问姜长鹰内心所想,再掏心掏肺一番。
沈溟心中这番想着。
“我去云城。”没想到姜长鹰率先开口了。
“指挥史大义,只是这是你内心的选择吗?”
“如若不是?”
“如若不是——”沈溟把玩着一把毛竹扇,轻笑道:“我只能苦口婆心劝劝姜大人,再指天发誓坞城不会有事。”
姜长鹰先是一愣,回身看向沈溟,这翩翩公子模样的御史大人实在和他认识的所有官场之人都不同。
“恕下官僭越,想问一句沈大人,是自荐来江南督查灾情的吗?”
“自荐不假,但是我可不是来巡查灾情的,在永益城待了这么多年,忘水城和泉启城也没什么玩头,不如就来江南玩耍一番。”
姜长鹰看着沈溟说完,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只是接着问:“那,大人为何在进瑞城之前就知道瑞城知尹曹忠会和刑柏年有私?”
“我并不知道瑞城知尹通敌,只是无意中发现的,住在他府上,敢在我眼皮底下动手脚,我想不发现都难。我原本只知道邢柏年是个穷途末路的祸患,没想到顺藤摸瓜,拿下了曹忠。至于刑柏年通敌的事,也令我骇然。希望我前日送到云城的第二封信,能够起到作用。只要段悠宏和姜大人里应外合配合好,我想云城之危可解。”
姜长鹰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城垛,环望着城外道:“如此就说得通了。”他十分确信的说出了自己的推测:“这就是沈大人来江南的目的,随我巡视各城,用最快的速度亲自核定江南赈灾所需粮食、药材、银钱,呈报御前,为换仓拨粮争取有利的时机。为保观澜仓,大人在离云城最近的瑞城修整,并放出自己病重的消息,好让邢柏年大胆动手,引蛇出洞。若我没猜错,想必在离开坞城之后不久,大人就为坞城做好了万全的打算。”
沈溟清俊的脸上难得认真,姜长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的答案。等到沈溟点了点头,姜长鹰几不可察的松了松许久的神经。
“那日,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时辰,我让丁越喊姜大人前来,让大人将我病重,要在瑞城多做停留的消息散布出去,并让大人替我向云城段大人递封信,说我将不日启程回永益,云城巡视就免了。大人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沈溟回忆着上次梦中惊醒后,天未明就把姜长鹰请到自己房中的事情。事后沈溟觉得自己此事办的唐突,在未有先兆的情形之下找姜长鹰配合自己做局,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姜长鹰居然不疑有他的答应了。每每想起沈溟都觉莫名,莫名可笑,又莫名可亲。但他口中还是故作试探的问:“姜大人是觉得我想称病躲懒,又碍于官位,不想过问官场杂事才答应的吗?”他竹扇轻叩掌心,也没等姜长鹰回答,笑说:“哈哈哈,若是这样也不奇怪,毕竟我沈某人的确是那种在其位不谋其事,沉迷玩乐之人。”
姜长鹰却也笑了:“沈大人沉迷玩乐,这样妄自菲薄的自轻之语,又怎会脱口说出。”
“我……”
“大人应该知道的,用人不疑,大人信我,我也信御史大人!”
沈溟内心知道,姜长鹰信任自己,就如自己莫名信任他一样。为何呢?沈溟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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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东南,旁映白光。
黄碚见到江出,“指挥史在上边?”
江出点了点头,“在和沈大人说话,人马点好了?”
“好了,不过……”黄碚朝这边扫了一圈,“没看到丁公子。”
“你就别管他了,他不去云城。”
“好歹来送送咱们。”
“他最近良心不在我们这里,你手里拿的什么?”江出看了眼黄碚手中所持之物。
“不足为外人道,我上去找指挥史。”
“你……”
瑞城城楼,沈溟和姜长鹰说着话,黄碚并未走近,二人似有所感,回头看他,黄碚抬手行了礼,才走过去。
“指挥史,”黄碚双手递上一枚发簪。“李家姑娘托我给您的。”
“李家姑娘,她家人将她接走了?”姜长鹰接过发簪,正是那日李墨馨头上那枚。
“是,她母亲李萧氏,昨日夜间便赶到了,还给大人备了礼,被我拒了,倒是那姑娘,把这簪子给我,执意让我给您,我想也不好驳了小姑娘的心意,便留下了。”
“这发簪上的布艺和刺绣……”沈溟看了眼簪子开口道。
这边二人看着他待他说下去。
“没什么,就是觉得别致,又似乎在哪见过。”
“李家刺绣堪称一绝,江南这边有俗,姑娘自小要带亲人亲手做的头饰,父母亲人去寺庙里求得珠玉宝石,成年前用布艺刺绣或盘线织花裹上,佩戴在身上,可保平安。”
“那这姑娘的心意十分贵重啊。”沈溟感叹完,却见姜长鹰神色有异。“姜大人……”
“御史大人。”姜长鹰看着手里的发簪道:“坞城务必不能有事。”
……
“姜某直言,此刻不为军粮,只因为守观澜仓的是我十六岁的大儿子,坞城府邸里,有我姜某人的妻子儿女。”
一枚发簪终于让姜长鹰说出了心底最深的羁绊和牵挂,沈溟目光微动,“此刻,我深感,似姜大人这般,才是有血有肉的英雄。”
姜长鹰微嗔,摇摇头,看向日出之所。“姜某不配谈英雄二字,只不过是为私人情感所牵绊的普通人罢了。”
“那些随意牺牲家人,连至亲至爱都能舍弃者,又谈什么爱国爱民,不过打着大义的旗帜,踩着亲人的尸骨成就自己,骨子里却是期艾小人的假英雄罢了。”沈溟快意说完,不觉对上黄碚的热诚的目光。老实的黄碚顿觉僭越,别过目光,低下头。
“沈大人此番话,我会谨记于心。”
“……呃,这倒不必,随口一说。”
“我觉得大人说得有理,”尽管沈溟又开始打哈哈,但姜长鹰却认真道:“真的英雄大义,当是不畏生死的,论付出和牺牲,都当是第一个冲上去的。”
“大义到极致的,除了不畏生死,还会不矜名节。毕竟名节往往比生死更加重要。但是这样的人,与傻子何异。”
这瞬间,姜长鹰分明感受到了沈溟言语中不经意略带厉色,心下触动。
“沈大人说的这么义愤填膺,非是遇到过?”黄碚好奇。
日未升,清晨露气清凉,沈溟深吸一口,依旧答得轻松而随意:“假英雄没遇到,真傻子倒是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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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大人——”
三人循声而望,丁越步履轻盈,正朝这边走来,手里拿着衣物,后面跟着江出。
“指挥史。”匆匆朝自己的主子行了一礼,丁越立马看向沈溟:“御史大人,您穿这么少来这城墙上吹风,是嫌药没喝够吗?”没说完就将手里的披风套在沈溟身上。
江出后脚跟来,还在微微喘着气,他一直守在城下,此刻只略行了礼,旋即一副“真拿他没办法”的模样看着丁越。
迎着城墙上的风,丁越眼角和鼻头微红,却衬得白净的脸上多了几分少年特有的坚毅和温柔。
然而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却婆婆妈妈追着给自己送衣服,沈溟噗的笑出声,还没笑过瘾,几声便咳嗽破喉而出……
丁越无奈的拍扶着沈溟的背脊。
“差不多了。”姜长鹰看向远天淡淡的说。
城垛上,几人闻声而望,顺着姜长鹰的视线,东方,盛日破江,光景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