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宁再见到伊戈尔的时候,例行公事般问候:“今天过得好吗?”
他的屏声代替了言语:不怎么样。
被锁进储物间仅仅是个开始,果不其然,迎接他的还有第二次恶作剧——他被推进湖里,好在湖水不深,好在是夏天。
挣扎自救后的他没了力气,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头发凌乱不堪,额头磕破出血,身上的衣服全部湿透,水迹顺着颈部流淌下来。
一路寻找他而小跑的纳塔利大口喘气,她抱着干燥的毛巾,在他面前蹲下来,向他伸出手:“别害怕,伊戈尔。我总算找到你了。”
一次又一次,纳塔利总会像个救世主一样出现在他眼前,她的脸上洋溢着熟悉的自信,如阳光般耀眼,她有着他学不来的明媚灿烂。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成为好朋友。”她总这么说。
他想不明白,眼前的女孩为了什么,出于什么目的。他眼底尽是戒备,无法理解她的所作所为。
或许换在以前,他会把这施舍的一点点好当做毕生的救赎,并用余生来回报。
但现在,他做不到。
见过太多满脸堆笑的人,从瓦连京到图森,再到阿纳斯塔西娅,他感到麻木僵硬。他不明白这些虚伪的人为什么反复出现在他的世界,所以他没有理由选择相信纳塔利,更不会在别人施舍的善良中动容分毫。
往昔的美好形同水月镜花,一碰即碎,藏在回忆里的懵懂天性不再澄澈,躺在深处慢慢冰冻。
家庭节目结束拍摄的那天,是一个阴沉沉的雨天,阴沉得和所有参与者的心情一样,领头的中年男人又开始朗读起冗长拖拉的谢幕词,纳塔利却不见了。
伊戈尔循着哭泣声找到了失踪的纳塔利,她藏在宅院后一片深绿色的花丛中,她哭得声线颤抖,哭得很惨很惨,漂亮的褐色眼睛里盈满泪水。
她难以忍受巨大的落差感,更害怕被人戳穿伪装。一边抽泣,一遍小声嘟囔,试图用雨水掩饰泪水和哭声:“你们……你们都只会欺负人,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这么对我。我只想,我只想做得更好,想证明自己。”
帕宁为她撑起一片天地以免受雨丝侵扰,因此落在纳塔利耳边的哗哗声变得淡薄,谁知她抬头的瞬间,冲着伊戈尔喊道:“走开,不要你管!”
“你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肯和我说!你的世界太小了,只容得下几个人,只容得下你自己!”
“我不欢迎你,你就当做没有见过我。”
他低垂着目光,此时的她看着很弱小,像一株小草,什么都挡不住,能被任何东西轻易碾碎。她哪里是什么救世主,明明是不堪一击还不认输的小女孩。
自然,他在一刹那间动摇了分毫。
“把伞给她。”第一次,伊戈尔向帕宁提出了一个请求。
他的声音异常决绝,穿破重重雨帘:“我想帮她。”
无论是报纸还是媒体报道,全是关于叶甫根尼的谈论。如此权柄一方的高级人员突然出事,公众不禁议论纷纷、猜测不停,铺天盖地到伊戈尔翻都翻不完。他们说叶甫根尼有猥亵幼女的癖好,拿他在孤儿院收养未成年女孩的事情大做文章,大谈特谈。
叶甫根尼确实很喜欢孩子,库茹盖特也承认这一点。
看到这里,伊戈尔诧异地发出质疑:“你信吗?”
帕宁想了想,一字一顿解释:“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个温良拘谨的人。”
伊戈尔把屏幕转向他,指着这行黑色加粗字体:究竟是养女儿,还是养情人?眼神传达的意思强烈。
“我记得帕宁你说过,你是万能的。”
“能全部撤掉吗?”
似曾相识的情节又出现了,多年前的库茹盖特也如此,不愧是亲父子。
“咳咳——”正喝水的帕宁差点呛住了,笑得苦涩,未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只是麻烦。
家庭节目在拍摄结束后便播出了,不过它播出后没多久便被封禁了,连带着先前的五六档一起被强制禁播。
库茹盖特貌似对这种结局很满意,并且罕见得关心起伊戈尔,他们的关系日渐缓和。
伊戈尔没有辜负期望,努力变得出众,并在余后的几年内提前完成了学业,终于不再像年少时光里那样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再渺小无力。
他逐渐察觉到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利,在无形的手下推着往前走,比如放弃喜爱的地质学,为家族去往莫斯科。他在库茹盖特面前满脸堆笑,感到不甘的同时,也慢慢习惯了。
后来,母亲去世了,彻底消失在梦中深不可测的黑夜中。尤利娅阿姨除了偶尔会情绪失控外,其余时间和正常人一样。他恳求库茹盖特,让尤利娅去了梦寐以求的城市养病。
又一年过去了,圣彼得堡又到了稠李盛开的季节,又到了白夜和夏雪同时出现的季节,如此诗意,又如此短暂。
那一天,是库茹盖特第一次带他出入正式场合,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叶甫根尼。
男人身形高大,身姿挺拔,面部的线条古典,看上去比库茹盖特年轻几岁。他手指的骨节修长,手里握着的一柄手杖更是独特,花叶纹饰的彩色珐琅装饰杖柄,蛇纹木的杖身上铺陈着月桂叶,月桂因常绿而象征永恒,因叶片不腐而象征贞洁。
有人躬身作势去搀扶他,他微笑着摆手谢绝,声音温和低沉又不失威严。
他步伐缓慢,却步调平稳。
旁人对他的身份都有所忌惮,因此格外识趣地往后退步,让出一条道来,只有伊戈尔和帕宁仍停在原地。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不识好歹的两人身上,帕宁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异常坚毅:“不需要为他让路。”
下一秒,伊戈尔和他擦肩而过,他捕捉到男人湖蓝色眼睛里闪过的异样情绪。
他的思绪停滞,等到人群散去,零星的交谈声平息,会场彻底清静时,他才开口:“帕宁,他是谁?”
“叶甫根尼。”
“叶甫根□□克托罗维奇·科斯坚科。老板曾经的好朋友,现在的死敌。”
帕宁突然间想起来一件事,表达得更为直白:“纳塔利的父亲。”
“纳塔利?”唇齿碾过每一个音节。
原来,这就是纳塔利的父亲。
他都快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这个名字,忘记了她。
他向窗外看去,荆棘藤蔓攀附上锈迹斑驳的纪念铜像,远处白蓝红三色的长条旗在风中扬起。在强烈的颜色对比中,画面里的建筑变得灰蒙,变得凋敝颓败,自带着冰冷的斯拉夫民族属性。
无形之中,沉默的灰白色构成一部胶片电影,引着所有人一起回到昨日的世界,逝去的时代。
似乎还有一个女孩的名字被他藏在过去,被过去的自己隐瞒。伊戈尔在想她的名字是什么,于是在回忆里寻觅拼凑,试图找到那一点点踪影。
可惜他终究是忘了。
伊戈尔问起两人关系决裂,彻底敌对的原因,究竟谁是对的一方。
帕宁回答道:“因为一些复杂的利益关系。他们之间不存在对与错。”
“你和阿列克谢相处得怎么样?”
“他很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