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瑾今日是光明正大来程家坐着的。
裴潇来家,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别人要讲论的事既于她无干,她也心知此番明着是三方的事,其实不过关乎颜瑛和裴潇两个人。她就不好避在房里,如此别人客套起来,叫不叫她过去都是不大方便。
她趁水推船地自带了酒食,到张氏这里来说话。
张娘子亲在房门前迎了她,相请入内,一面搭着话:“府上今日不是迎客么?”
颜瑾含了笑道:“是对岸裴府的二爷和四爷过来与家里商些事。我又没有挂在官府的差事要办,所以寻个空处,上门来叨扰娘子陪我吃两杯酒,你不介意吧?”
“小姐这话真是折煞我了,本是你带了好酒好菜来请,还问什么介不介意;自然只有我赶着再添两道下酒的。”说罢,张氏即交了一两银子给梅香去整治,又吩咐道,“你也去卫公那里问一问,我和颜小姐这里吃的是早酒,看他是否有意。”
颜瑾心口一突,情知自己今日正是来对了,不由地微微而笑。
她向秋霜手里取过壶,亲手把杯中酒筛满,口中说着:“难怪程公子这样看重娘子,来苏州上任也把你带在身边,娘子果然……是个妙人。”
张娘子双手接了杯,笑道:“我算什么妙人,不过家中无主母,帮着主人家应酬些内宅的交际罢了;究竟是别人家有,而程公这里没有,难免有不便之处。卫公于我有深恩,我做的这些难抵万一,只凡事依他心意罢了。”
言罢,她执杯向颜瑾举了举。
颜瑾回过神,忙跟着也举起杯,与她彼此饮下一口酒。
酒液入喉,在心间泛起微热,颜瑾略顿了顿,对秋霜道:“你和兰香也先去吃些吧,我和张娘子自在说会话。”
张娘子亦对兰香点了下头。
门扇打开又掩上,颜瑾就着漏进来的阳光将杯中余酒抿尽,然后执壶再把两人面前杯中筛满:“娘子既如此说,想是对他的心意多有几分了解。那么依娘子来看,我是坐着等一等好,还是当面说一说为好?”
张氏不料她会说出这般言语,不由地愣了一下。
颜瑾观她神色,笑了一笑:“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语出惊人了,还望娘子见谅。”说着,随手放了酒壶,“我是闺中女儿,不似他,抬脚说走就走;若他有心回避,我是无可奈何的。”
张氏听她一声声的“他”,沉吟了几息,缓缓说道:“曾经我在那秦淮河畔讨生活时,遇过一个倾心的男子;他爱我弹的琵琶,为我奉上身家,我便出尽积蓄赎身嫁了他。那两年里我们也是鹣鹣鲽鲽的,只是后来他科举不顺,逐渐意懒心慵又染了赌瘾,他家里本不如何接济我们,日子难免开始捉襟见肘。”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拿起杯,将满满的酒一饮而下。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恩爱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只是他跪在我面前求我与人相好换得抵债的丑态,还有索性要把我卖回行院,当街踢了我两脚的凶光分外清晰。”张娘子淡淡笑着,抬手按了按发间的簪花,“卫公从他手里把我买下来时用了二十两银,我当初随他离开行院的时候还是二百两的身价呢,才两年不过尔。”
她向颜瑾望去:“颜小姐,你还是个尚未经事的少年,需知天下女子但凡涉及真心便容易受伤,有时候未必替自己强求了就一定有好结果。”
颜瑾扶着酒杯,也浅浅啜了口,稍顿,问道:“那么娘子头里为何又要让丫鬟去递话,问他来不来见我?”
“因我没有资格不许你们相见。”张娘子执壶筛酒,微微一笑,“对你见与不见,都是卫公的意思;凡事对他不做欺瞒,是我的本分。但你我都是女子,我也知小姐身为在室闺秀有自己应守的本分,有些话,便是女子对女子说的。”
颜瑾看着她把自己杯中酒添满,轻轻地说道:“娘子因为经历了不好的结果,便以为一开始的决定就是错了,但若你当真喜欢在行院里的生活,或许一开始也就不会生出随他离开的念头。设若你当初留在行院里没有随心跟他走,之后两年间在那院里又会发生什么,也是未可知,会不会日后每每想起都只觉得若当初随他去了,或许就是十年如一日的恩爱,一生鹣鹣鲽鲽?”
“人若要靠想象活着,只会永不安宁。”她说,“依着我看,娘子当初的选择也是为着自己着想的,丝萝托乔木,这世道女子谁又不是为半生安稳筹谋?只是同做买卖一样,遇着风险,输了罢了。便像我姐姐那样守本分,难道家里长辈就能保证她和戚廷彦的姻缘一定美满么?倘这也是个日久生变的货色,谁又会称赞她今日听家里的话听得好?”
颜瑾说到这里,心头脸上越发的热了,她徐徐地吐出一口长气来。
“我自来做题就是不能只做一半的,既开始做了,便不管结果是对是错,总要做出个答案来。他只是避着我算什么?”颜瑾只觉得胸口有一把火烧着,她突地站了起来。
张娘子还未从她前一番话里醒过神,又见她陡然这般动作,不由地仰目愣住。
“娘子先弗要吃了,领我去寻他借本书。”颜瑾说完这句,把茫然生惊的张氏从座上拽起来挽着就出了屋。
颜瑾脑海里热腾腾地一路携着张娘子去了前面。
程回今日果然在家。
他在树荫下摆了张醉翁椅靠坐着,右手里握书,左手摩挲着一枚八仙过海的核雕,眼望在书页上,却是半晌只看不翻,半个字也没往心里去。
颜瑾刚出现在余光里,他便立刻正过神,继续做出没有觉察的样子,看着书。
她带了丝风近前,程回闻到隐约的酒气。
程回垂目看着书,颜瑾立在他面前把人看着,谁也不先说话。张娘子把她和他掠了两眼,忽然,咳了一声。
程回这才抬起头来,问道:“什么事?”
不待张氏回话,颜瑾已直接说道:“有道题目我方做了一半,来请程公子赐教。”
程回还没有言语,便见张氏在旁边扶着额角“哎呀”一声,说道:“卫公见谅,妾身脑力不济,还是先去醒一醒酒。”
他几不可见地垂了下眼睫,默许张氏离开后,才举眸看向颜瑾:“颜小姐也先去醒一醒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