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澜借着喝茶的动作打量眼前的男子,昔日眉宇间的狠戾已转为冷然,那一身如出鞘寒剑的气势也变得沉稳内敛,若不是眼神过于冷凝,这外表算得上温润贵公子,芝兰玉树,甚至随便穿件得体的袍子就能出去秦淮两岸骗骗那些无知的小姑娘。
唉,当年那个遭亲爹政敌算计沦落在山寨差点被毁掉的秀美少年,竟能克服心魔长成如此器宇轩昂的男子,景澜不得不敬佩京中名门对子嗣的教养确实有令人敬佩的地方。
“再看就把你的眼珠挖出来。”苏子锐低头抿茶,森冷地道。
“咳咳,苏大人,我年纪大,经不起吓。”景澜微笑着收回视线,识趣地转了话题,“你找我来,是因为玄清之事吧。”
“你果然偷偷放走了那些余孽。”苏子锐眼底杀意盎然。
他当日就不该跟这人合作,能潜伏于山寨这么久的人,怎么可能没半点心计?
被那种眼神怒视着,景澜下意识打了个寒蝉,轻叹道,“我统共就放走了在我下面打杂的五个孩子,他们年岁不大,又都是刚被拐来,什么恶都没沾,实在是不忍心就这样葬送在那里。”
“白勇是京郊赌坊的领头人,这叫没沾恶?他若死在当时……”
“那只会多另一个人当那个赌坊的领头人。”景澜不知死活地接口道,迎上那道寒厉的目光,笑着安抚,“人性本来就复杂,人生也无常,他罪不至死,再说如今世间已无白勇,只有苦行僧玄清,够了。”
白勇不过是一个引子,苏子锐在意的,是当年斩草未除根。他自小便知,若要除恶,须得让对方再无复仇还击的可能,方能了结。猛虎寨是他最大的噩梦,也是他亲自处理干净的,如今有遗漏一事让他分外不虞。
“你当年放走了多少人?”苏子锐眸色暗沉,他要把这些余孽掌握在手,若确实回归正途他不会赶尽杀绝,但若有奸恶之人,他亦不介意手刃之。
景澜一愣,脸色有些凝重,“我那日只放走了五个新招的书童,都是在我手下的……但,玄清方才说,除了这五个孩子,二当家那……也有两个逃了出来。”
啪的一下,苏子锐手中的茶杯应声而碎,他脸色剧变,浑身杀意几乎压抑不住,“不可能,那人及手下是我肃清的,不可能有余孽能逃得了……”
不对,还有一个可能……那年在火海里头有人声,那是关押大当家孟霸天的地方,但里头的哀鸣却不是孟霸天……他本想去看的,可为了杀尽孟霸海及他的手下,他放弃了折回,让那里头的人生生烧死……
“不是娈童,但……”景澜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样跟他说,如今形势紧迫,对方肩上的担子够重了,这事是他的首尾,合该他来处理。
“那些放走的孩子,我可以通过白焰帮去查,至于玄清说的那两个,我也会查清源头。等你忙完了正事,我再跟你说。”
景澜郑重地承诺,他们多年前就以命合作过,自然也是信任对方的。
“你跟秦家……很熟?”苏子锐擦了擦手中的碎片,略带诧异。齐绍真出自蜀中齐家,跟景澜相熟不算突兀,景澜当年在那一带的官做得不错。但方才那般自然地说借白焰帮的势力去查,那就不是普通的相熟了。
景澜没留意他语气的变化,自顾自地给他倒了杯茶,“扬州谁不知道他们?”
眼尖地看到他脸色凛然,景澜叹口气坦白道,“四年前,齐绍真的师妹阿若姑娘被定北侯囚禁在凉州府邸命悬一线,齐绍真找上我,让我想办法把人偷运了出来……怎么了?脸色这么奇怪?”
苏子锐一怔,手边的动作都停了,“洛子然囚禁她?为何?四年前不是他妻子刚死之时吗?”
“我怎么知道?”阴私之事他也不好说,再说景澜为了这个人情,好不容易得来的仕途全毁了。
想他这条人生路也走得崎岖,寒窗苦读多年,一朝被掳上山寨,因为读书多脑子也灵活混成了三当家,潜伏多时好不容易遇到个狠角色脱离了山寨,安心地当上官了,结果又因一时善意得罪了权贵。这一路走下来,心智不坚定些的都想哭了。
“四年前她也不到十四,洛子然总不能看上她吧。”苏子锐轻蹙眉头,脸色冷凝。
这个想法有点异想天开,毕竟洛子然他老婆是名动京城的沈家独女,姿容卓绝。景澜眨了眨眼,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年岁……你认识她?”
“办案时遇过。”
洛子然深情满京皆知,他不可能妻子方死就看上个小丫头,那四年前是为了什么囚了她?她这四年一直在外游荡,连秦家都不敢回,在京时听到定北侯回京便急匆匆混进戏班溜了,难道是怕被洛子然逮到?
思及昨晚,苏子锐微微叹口气,这丫头真是哪哪都有她,怎么这么能惹麻烦……不放在眼底下,焉能安心?
只是遇到过的关系?景澜质疑地瞥了他一眼。这脸色比刚才说起猛虎寨还冷,景澜霎时庆幸方才没轻率地把阿若很有可能是猛虎寨余孽的事如实相告。
齐家在蜀中是大族,这姑娘是岐山沈老的弟子,跟前定北侯夫人是姐妹,怎么看也不可能跟猛虎寨搭上关系啊?
两人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绪,一时间室内陷入一片安静。
景澜打定主意去瞧瞧那个小姑娘,便放下这事,换了个官方话题,“你如今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苏子锐扬了扬眉,“无可奉告。”
“多个人多份力啊,或许我能帮上忙。”秦家使了不少关系才洗掉他之前的事,让他爬上知县的位置,但景澜读书多年人也有野心,怎么可能只停步于此?这次能让苏子锐亲临扬州,他背后是苏清那个老狐狸,赢面不小,这等机会他可不想放过。
“不需要。”景澜为人隐忍精明,又会审时度势,下黑手也够狠,这种人不能全信,作为伙伴太危险了。除非……洛家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不然算不上可靠。
景澜嗤了一声,“齐绍真这几年一直隐在秦霜身后,不代表他真的软弱,你自己当心吧。”
面上没计较,但心思却灵活起来。齐绍真这人很少让人看出他动过手,若不是四年前他跟此人合作过,还真会走漏眼。看来秦府这趟,是非走不可了。
苏子锐当然看得出他的心思,只是他阻止不了别人的想法,倒是……这里头应该能摸到不少他要的鱼儿。看来,北里是时候出现了。
两人对视一笑,青衣温润,白衣清俊,好一幅久别重逢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