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贺躺在床上,却是心神不宁,自从他们发现凝魄丝的存在之后,那个红衣大夫下午又来为他诊了一次脉,还取了一些血,眉头紧锁地改了方子,说的东西也是他听不懂的,一想到明天自己要第一个解蛊,他便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穿上袄子,蹑手蹑脚地从通铺爬起来出了房间。
他本来想去找顾萧的,但敲了敲门发现今夜顾萧并未宿在礼堂,他不安地踱步,不知不觉来了中庭,没想到雾蒙蒙的夜空下红衣大夫正落寞地在饮酒。
方振衣此时已有些微醺,但还是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有第二个人的存在。他放下酒杯,冬日的夜里,其实他冷得手脚冰凉,脸上也几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睛还算有些许生机,阿贺看着他,却突然不敢走过去,两人隔着数尺相望,最终是方振衣率先打破了沉默:“可是因为明天除蛊的事紧张得睡不着?”
方振衣惨白的脸一度让阿贺以为自己面前的人已是鬼魅,可这红衣艳鬼并没有张开血盆大口,反倒声音温柔,他因为自己内心恶劣的想法红了脖子,半晌才磕磕绊绊答道:“有、有一点…”
方振衣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这也让他看上去有了丝人气儿,阿贺也实在是想找个人说说话驱除心里的胆怯,于是便大着胆子走过去替方振衣斟酒。
酒这种东西,阿贺家里是从来没有过的,穷困的枷锁将他禁锢在了饥饿与痛苦的牢笼中。在他眼里,酒是奢侈的象征,是富人享乐时独有的,他们杯盏相交高谈阔论分享的愉悦便是他痛苦的来源。
方振衣又将一杯冷酒入喉,冬日的冷意让他僵硬的指节不适地蜷缩,玉盏便嗑在了坚硬的石桌上,像极了盛宴上舞姬敲击的不知名乐器,可方振衣脸上却满是孤独与落寞,与他们完全不同,这让阿贺不禁好奇,酒到底是什么东西?
方振衣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手里的酒杯不禁失笑:“这可不是你能喝的东西。”
阿贺的眼里是肉眼可见的失落,果然有些东西他注定一辈子也拥有不了。方振衣心口被扎了一下,眼里也多了丝清明,他无奈地笑:“罢了,情况特殊,便让你尝一点吧。”
闻言,阿贺先前的失落一扫而空,方振衣捉起他的手,用指尖在空酒杯的内壁上沾了一点残余的酒液点在了阿贺的唇上,阿贺被他突然越界的动作惊得后退一步,舌尖却下意识地伸出来舐去唇瓣上的‘水’渍,哪怕只是这么一丁点儿,从未喝过酒的阿贺也被辣得咳嗽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狼狈地擦着嘴角,一切对酒的美好幻想也都湮灭无踪——这种又辣又苦的东西怎么会有人满脸高兴地喝下去?!他发誓他吃的馊饭都比这个味道好得多!
方振衣终于压不住嘴角的笑意,捧腹大笑起来:“你看我就说你喝不了。”
先前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阿贺也不那么畏缩,看着方振衣这般不顾形象地笑自己,皱着眉十分不解:“这到底有什么好喝的?”
“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人们喝酒,有时品的是它醇厚回甘,有时尝的又是它无尽的苦涩,酒有千种滋味,心境亦有千般回转。
早就被磨难驯服得异常乖顺的阿贺没有再追问,甚至对不解的问题显得过分的淡然。他又为方振衣斟了一杯酒,方振衣看着酒杯里朦胧的月已被大片乌云遮蔽,正如他此刻心情,单方面的爱恋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冲淡,反而因为无处宣泄发酵得一天比一天更浓烈,如今已堪比手中的烈酒,一撕开便是苦与涩。
他亟需发泄他夜里汹涌的无端情绪。
方振衣再一次与阿贺相望,轻声相问:“你可还有什么牵挂的人?”
阿贺的父母早已亡故,兄友也凋落,早已是孤身一人,方振衣为自己的失言轻道一声抱歉,懊恼自己约莫是真的醉了,但阿贺点了点头,眼里都闪烁着光,肯定地回答他:“有的。”
方振衣不禁好奇:“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阿贺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结巴与颤抖,“最开始我跟她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还没有闹饥荒的时候,我跟哥哥需要忙家、家里的农活,是没有机会去学堂求学的,所以我跟哥哥就偷跑去旁听…什么也学不明白、那些贵族公子也看不起我们,只、只有她…她一个大小姐,却不嫌弃我跟哥哥,托她的福,我,我总算会写自己的乳名了。”
“后来天发大旱,颗粒无收,徭役赋税又加重,家里几乎揭不开锅了,我本以为我、会饿死在那个冬天,但是她半夜冒着雪翻墙找到了缩在寺庙里的我和哥哥,给了我们吃的。”
阿贺眼里不禁闪烁起泪花,“我、我从来没见过她那样善良的人。明明流民已经将大户人家视作眼中钉,她一个人出来又那么危险,那年冬天又那么的冷,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救济…救济着我和哥哥。她总说家里有很多食物,拿过来的都是她吃不了剩下的。”
“可我明白,没有人会无端去拯救另一个人,这都是因为她难能可贵的善良。”
“后来发生了几次暴乱,我的父母为了保护我和哥哥都死了,我们也一路跟随流民没有方向地流浪,哥哥染上了瘟疫也走了,我无处可去,只想最后再见她一面,一路逆流回到了家乡,她…她却已经不在那里了。 ”
“我回到了破庙里等死,却在我们的秘密基地里找到了她留下的一封信和一小袋陈积的谷粮,可那封信我实在是读不懂,只认得安好二字。便是这安好二字,又让我拥有了信念,既然她还安好,那我便要活着、活着再见她一面。”
阿贺眼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手紧紧地攥成拳头,“但我活着太难了。”
方振衣将他揽进怀里轻拍着背安慰着,“后来呢?”
“后来我被人卖到了云鹜山庄,没想到在那里,我竟然能再见到她。”
方振衣手一顿,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阿贺接着道:“她是最先接受血蛊试验的孩子,我见到她时,她已经退化得犹如三岁稚子,身形畸形形容可怖,也认不出我了……”
方振衣的心也跟着揪疼起来,可在礼堂里他并没有见过发生畸变的孩子,难道柳成舟没有带出所有的孩子吗?
“她叫什么名字?我帮你去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