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深处,一座满是青竹翠柳的院子内燃起烛火。
里间上房烛光闪烁,映照出几许人影晃动。
屋内一名穿着月白衣衫的青年直挺挺跪着,低眉垂眼,态度虔诚,低声朝主座之上的人说道着什么。
主座之上的是位妇人,衣香鬓影,雍容尔雅,眉眼间带着冷意,正垂首吃茶。
屋内烛光烁烁,微风飒飒,烛光晃动间,碎光打在妇人手中瓷杯上,再映照进跪着的人眼里。
“夫人,我在琼山找了好几日,没能找到大少爷的下落,属下失职,罪该万死,难辞其咎。”
青年嗓音低哑,面容难堪至扭曲,正是被殷毓打发回家背着良心说谎的西风。
主座之上垂首吃茶的夫人,也正是殷毓的生母,殷府的当家主母,殷大夫人——阿依慕。
阿依慕轻轻呷了口杯里的茶,没抬眼:“琼山险象环生,落石成堆,你不照我给的地图走,偏偏走最艰辛的一条道。大少爷年纪尚小不知轻重,难不成你也如他那般,年纪尚小不知轻重?”
西风一个激灵,更深露重的,背后瞬间湿了一大块儿。
他从小在大夫人身边长大,自然明白大夫人越是平静,便越是盛怒。
西风一瞬间想要投降,他果然做不到对大夫人撒谎。
可是张嘴的瞬间,脑海里又闪过青年笑着回头望向他的身影。
西风咬牙,把头低的更狠,口齿仿若生咬了满口的碎石子:
“是我改的道。那几日杀手不断,除了琼山无处可逃,虽然琼山险象环生,但易守难攻,是条生路。”
殷毓原本让西风回家的目的,就是让他混淆视听,跟大夫人一起做场戏,让殷安找不到他,好消停几日。
但西风此人剔透,他深知殷安为人,知道不吃点苦头根本就瞒不住人,于是他将计就计,假戏真做了。
大夫人不知道西风是做戏,那殷安又怎么会知道他西风是在做戏呢。
于是西风将头埋的更深:“请夫人责罚。”
“放肆,”阿依慕眼皮都没抬,声音清幽,像从山谷深处透出的刺骨寒风,能刮掉人的一层骨头:“你失职之事我还未曾计较,便变着法子的威胁上我来了。”
西风愣住,却瞬间匍匐到地上,他的后背早已湿透:“属下知错!”
瓷杯同桌面碰撞的脆响使西风抖了个激灵,额间落下的冷汗砸到地上,激起肉眼看不清的尘土。
西风知道自己此番可能逃不了死罪,他攥紧五指,却将头贴到地上。
站在老夫人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的管家见状,微微俯下身子:“夫人,西风确实难辞其咎,但北风他们还在大少爷身旁。我们之前派的人截下了不少二少爷的人,应是没事的。”
大夫人侧头听了听,半响没吱声。
西风攥着的手却僵住,整个人匍匐在地上仿佛成了一座石雕。
他原本清明的灵台开始混浊,脑海片刻间形成浆糊,一时之间分不出来此时是今夕何夕,一片空白——
刘管家,为什么会开口帮他?
他向来是沉默不语在夫人身后当影子的存在,没有夫人的指示根本不会开口多说一句话!
可为什么此时此刻却在夫人一声未吭之下,竟为他开脱?!
西风坚定的心开始动摇,除非,除非大夫人一早便……猜到了他要回来做什么,而身边也正好有二少爷的眼线,所以……将计就计!
西风几乎瞬间微抬起头,目光落在大夫人身边影子上,隐隐绰绰的数人中,他却只死死盯着其中一个。
他一字一句低声道:“夫人,在枫林丘时北风和南风便与我们失散,琼山入口处,我掩护东风和少爷先走,这才在琼山迷了路。”
他猜到大夫人刻意同他一起做戏,便自作主张的透露出殷毓的所在之地,毕竟要掩盖在锦州的踪迹。
这样一来,只有东风和大少爷的琼山,才是殷安最可能去的地方。
哪怕殷安再生性多疑,猜到了他们做戏,人可能在锦州,派去锦州的人也只会少不会多。
况且,西风还以为大少爷将北风和南风派了回来保护大夫人,可自从他回府,竟没见过北风和南风的踪迹。
这才明白过来,大少爷心思婉转至极,竟怀疑他们四个里面有叛徒。
于是西风将计就计,将大少爷暴露在明面上,倘若殷安想要下手,那此时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
可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少爷身旁除了东风,还有个绝世高手——甄剑。
“你说什么?”
西风从来没听过大夫人如此冰凉刺骨的声音。
“真这么说?”
那边戏演的越来越激烈,这边人笑得前俯后仰。
同一座宅子的另个院里,盘珠子的青年眉眼开怀,垂眸勾唇,月光下双睫投影映在脸上,藏起大片的神情。
冷漠阴暗——是殷安。
“是。”黑暗中没有身影出现,却出现了一道声音。
殷安对此并不觉得奇怪,只是露出手里的纸条,放到眼前。
那是一张传信纸,褐灰色,上面被水打湿,露出模糊却能看清的字迹。
他盯着眼前的那张纸看了许久,才冷笑一声道:
“可真是高看他们了,真当我是蠢货吗。随便让个废物回来就以为能混淆我的视线,将我骗去琼山。”
“主子,那我们的人用……”
黑暗中嘶哑的嗓音未落,便被殷安伸手打断,他沉下脸:“按计划行事。这次他的身边只有那个叫甄剑的男人,是个绝佳时机,把他抓回来。”
“是。”
“不,”殷安话音将落,却突然反悔,他猛地将手中纸张攥紧,轻声道:“不用抓回来了。听闻那个边陲的小镇四季如春,我倒也想去看一看。”
“看什么看!”男人嗓音焦灼:“还不赶紧躲好,我可没把握从这么多人手里带着你平安逃走!”
说话的是甄剑,他一手把剑横置胸前,一手猛地扯过殷毓,推搡到自己身后。
后脑勺一阵疾风划过,殷毓被甄剑扯的一个趔趄。
一柄剑与殷毓的后脑勺将将划过,削断了他一缕头发。
殷毓猛然回神,此时正被甄剑推着往身后没人的摊子处挪。
“嗯嗯,好。”殷毓也不含糊,立即明白过来现状。
他知道现今没有武功和内力的自己是个累赘,便听话顺着甄剑的力道往后退。
他边退边叮嘱道:“不要拼命,他们人太多了,我们找准时机就跑。”
“我知道,”甄剑点头道:“你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
“好。”殷毓干什么都不行,保护自己倒是熟得很。
他老老实实蹲在甄剑身后的卖馍摊里,把馍筐盖到头上,挡住了周遭袭击过来的鲜血,和搜寻过来的视线。
努力把自己藏得更深。
殷毓想过今日可能会有杀手找来,但没想到会有一大群杀手毫不遮掩的就这么冲出来。
此时甄剑在身前挡着,长剑一深一浅,身形如燕,轻巧利落,带出无数献血。
殷毓眼瞳被血映照的红通通一片,除了想呕吐外,竟觉得这个场景意外的宛如泼墨般壮丽。
殷毓突然一个激灵,他总觉得此时此刻有些不对劲,好像丢了什么。
他瞪大眼睛看着甄剑,努力回想到底丢了什么。
甄剑在他面前杀过人,但是他从来没见过甄剑的表情如此凝固,眉眼间是掩藏不住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