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镜中的女人穿了一身鲜艳的水粉衣裳,十指用芭蕉叶子裹了凤仙花汁液缠着,十根绿色的指头握着眉笔在淡淡的眉上扫过,脸上铅粉白皙,嘴唇上是晶莹的唇脂,带着梨花香气……
四面窗柩都关着,午时的日光透过浅蓝的窗纱照进屋内,只能在门周游荡,触不到梳妆台前女子的裙摆。
下人们都睡着了,男孩儿躺在里间的一张小榻上,鞋子都没脱下,手上拿着一支小木剑四仰八叉地睡着。
她听着淡淡的呼吸声和孩童梦中的呓语,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回了镜中的自己。
她忽然笑了起来,站起身来,走到高架盛放的铜盆前将整张脸浸入了盆中。
作为寡妇,她不能浓妆艳抹,不能穿艳丽的衣裳鞋子,不能戴繁重的首饰。整日在这个死过人的阴暗的屋子里待着,守着那个与她没有半点干系的孩子……
她还年轻,难道就要这样平白地将青春在这里蹉跎?
她脚上骤然一阵刺痛,她擦干了脸上的水,看见花狗儿拿着木剑重重砍上她的脚。她皱着眉头,“花狗儿,不可以打人。”
花狗儿恍若未闻,一边笑着一边用剑用力朝她腿、手臂砍去,她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木剑,推开他。
花狗儿却猛地朝她踢了过去,花狗儿被他阿娘养得白白壮壮,虽然年纪不大,力气可一点儿不小。一踢一个淤伤。
“那是我娘给我买的木剑,你凭什么拿我的剑!还给我!”
“除非你不用那剑打人。”
“何况你祖母把你交给我了,现在我才是你娘,你得听我的话。”
她抓着他手臂,蹲下身看着他。花狗儿忽而一把推开她,“你才不是我阿娘,我就要打你,要不是你,祖母才不会把我送到这儿来,你是坏人!我就要打死你!”
花狗儿踢了她一脚,一溜烟跑开了。阿灵看着身上的脚印,叹了口气。
“拦住花狗儿,别叫他跑出院子了。”
她倚在门边,指挥丫头拉住花狗儿。这孩子虽然在这里养着,可与她一点不亲近,十天里有七八天要去阿单那里待着。阿单便时时教他折磨她的法子,左右他是个小孩,她不能和他计较,打不得骂不得,活生生是请了尊菩萨来屋里供着,庇佑的还另有其人。
下人们都说自从花狗儿来了,院子里都有活气了。他和他阿娘一样聪明,和下人们玩得高兴,在一块儿踢毽子翻花绳,玩得不亦乐乎,可是和她一起的时候会用最恶毒的话骂她,拳打脚踢,家常便饭。等到她当真还手,他便大哭起来,与他相熟的下人便去告诉阿单和老夫人。
想把他送回去么?当然是想的,可是不能。有了花狗儿,最简单粗暴的一个优势就是可以气到阿单。那女人趾高气昂,时时在她面前炫耀,处处压他一头,不就是觉得自己有丈夫有儿子么?现在儿子在她这儿了……
其次便是为了安身立命。花狗儿纵有千般不好,也已经在她名下了,他现在还小,她相信,只要认真教养,对他好,他长大以后总归是会顾念这段母子之情的。
这几日她也想了许多事做,一早她就去了厨房炖红枣鸡汤,小火慢熬三个时辰,汤过了半时就添水,反复熬汤煮,鸡肉便嫩滑如脂,滤去油脂,一碗清甜喷香的鸡汤便做好了。
“花狗儿,我给你熬了汤,你上学累了,得补补身体。”
花狗儿正在写字,闻言看了她一眼,“你拿过来我看看。”
阿灵把鸡汤端了过去,花狗儿又道,“我在写字呢,你喂我喝。”
她于是拿起了勺子,一手托着喂他,忽而花狗儿打翻了碗勺,滚烫的鸡汤洒了她一手,花狗儿一时大哭起来。
“她欺负我,我要娘!我要我娘!”
下人们都被吸引过来,以为花狗儿被烫伤,结果没过多久又见他一个劲儿喊肚子疼,浑身冒汗。老夫人和阿单请了大夫来,当真发现他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一时间矛头都指向了她的那一碗鸡汤。
她胳膊上大片的烫伤想必已经和衣裳结为一体,她还来不及关注就已经被监管着跪在祠堂,在先夫的面前反省。
阴冷的祠堂在夏夜更显凄诡,他们关上大门,她挪了挪脚,瑟缩在一旁试图睡下。又忽然听见脚步声走来,她忙再度跪上了那层蒲垫,目不斜视,脸上带着高傲。她已经摸透了这些人,软弱只会让人滋生轻蔑,在人前她必须随时冷漠。
她听见食盒放下的声音,饭菜的香气传到她鼻尖。接着一个让她意外的面孔出现。
“少奶,吃饭吧。”
她瞥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落在那食盒里的饭菜上——一碗白米饭,上面码着一个鸡腿,半排咸菜,半个馒头。
“他们就给我吃这个?我不吃,你端走!”
何平却拿了那碗筷出来捧在手里递给她,“是我偷偷带进来的,您吃吧,都是干净的。有饭吃总比没有好。”
米饭的热气腾上来,她咽了咽口水,虽然菜式简单,但的确是新鲜的。她拿乔了一番再接过了米饭。
右手拿筷子时有些疼痛,几番抓不稳,落在地上。何平看出了她的狼狈,他捡起了筷子,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喂到她嘴边。
在诧异了片刻后,她诡异地吃完了半碗饭。
“你为什么给我送饭?”
“您借过我一把伞。”
她嗤笑一声,对他生出了些许亲切,“你现在还想家吗?”
“我从来没想过家。”
“我想家了,我不想一个人在这儿。”
“您身边有很多伺候的人。”
“可是他们都不喜欢我。”
“我喜欢您。”
小孩儿比从前长高了一些,变声期的声音有些像嘎嘎叫的公鸭子,她觉得有些好笑,心里同时生出一点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