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小安子抽噎着,却听话地任由宋瑜微虚扶着他的手臂,慢慢站起身。他抬起泪痕未干的小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濡湿的光,一眨不眨地望着宋瑜微,似乎想将这些日子未能见到的主子,都一次看个够。
“主子……你的伤……”小安子哽咽着,目光担忧地落在他那只曾受过重创的左臂上。虽然此刻宋瑜微的左臂被宽大的衣袖遮掩着,不再像最初那般缠着厚厚的纱布和固定用的绸带,但小安子仍能从主子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左肩微微的僵直感中,察觉到那伤势远未痊愈。泪珠又一次滚落下来,“都怪奴才没用……若不是为了救奴才……”
他并不作声,只是伸手为这小内侍轻轻拭去了泪,待小安子平静一些,才温声道:“傻孩子,要没用,也是我没用……总是护不好你们……”见小安子眼中更红,他又柔声安慰道,“只是一点小伤,养些时日便好了。”他拉着小安子在榻边的锦墩上坐下,细细打量着他,“倒是你,看这身量,似乎又长高了些,只是也清瘦了。在内学堂可还习惯?吃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一连串的问话,皆是寻常家人的关切,小安子自己擦干了泪水,用力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回主子的话,奴才一切都好!内学堂的饭食还挺好,就是没咱们这的香。没人欺负奴才。先生们也……也大多都很好。”
他微微颔首,范公恰在此时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摆着几碟精致的芙蓉糕、蜜饯果子,还有一壶散着清香的热茶,笑眯眯地放下,正欲退开,他开口把人叫住了:“范公,请留步。一起听小安子说说内学堂的事如何?”
范公一怔,抬眼看了看宋瑜微与小安子,眼中闪过一丝暖意,随即点头,坐到榻前的靠椅上,笑道:“老奴就叨扰了。”
宋瑜微这才拿起一块芙蓉糕递给小安子:“尝尝,这是特意为你备下的。看还是不是一样的味道。”
小安子接过糕点,却没有立刻吃,而是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笑出了一口白牙:“嘿嘿,主子,范公,你们对我真好、真好……”他说着话,声音弱了下去,忙不迭地咬下一口芙蓉糕,大嚼起来。
他与范公不由相视一笑,待小安子将那口糕点吞下,他才缓声问道:“小安子,现在学堂里的先生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小安子歪着头想了想,说:“大部分先生都很有学问,讲得也清楚。方公公还时常会来看看我们,勉励我们好生学习,将来为宫里出力。只是……”说到此处,小安子脸上的兴奋稍稍褪去,拿起点心的手也顿了顿,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宋瑜微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迟疑,语气依旧温和。
小安子看了一眼范公,见老太监也正慈和地望着他,似乎在鼓励他说下去,这才抿了抿唇,声音也低了些:“只是……有一位姓王的大学士,他……他有些古怪。”
“哦?王大学士?”宋瑜微尚未开口,一旁的范公倒是先轻声重复了一句,眉梢微不可见地动了动,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示意小安子继续。
小安子接着道:“王大学士学问自然是极好,讲起经义来头头是道,引经据典,我们都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高深。但他似乎……不太喜欢我们问‘为什么’。有一次,他讲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有个平日里很爱琢磨的同学就小声问了一句,那为何书上又常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不是前后矛盾了吗?”
宋瑜微心中微动,唇角轻抿,心头掠过一丝复杂滋味。这些孩子,分明有求知的灵性,却被如此生生压住,怎不叫人叹息?他抚了抚腰间的玉佩,思绪却不由飘远——
小安子继续道:“结果您猜怎么着,那王大学士听了,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把那个同学好一顿训斥,说他这是‘曲解圣贤之言,心存悖逆之思’,还说‘圣人之言,岂容尔等妄议’。你们这般冥顽不灵,将‘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罚抄百遍,明日交来。那一回,我们全都抄得手都快断了。后来,他讲课时,便总爱强调君臣之礼,天地君亲师,半分也错不得。”
他顿了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他还说……说有些杂学末技,比如算学、农桑之类,如今为世人追捧,其实不过是工匠之事,读书人当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不应在这些‘奇技淫巧’上分心。谁若是在他的课上问及这些,或是对这些表现出太大兴致,他便会板起脸来,说是不务正业。”
宋瑜微听着,眉宇间渐渐染上一丝凝重。他想起父亲奏疏中提及的《平蝗策要》与“群鸭治蝗”之法,那正是他年少时观察农事、结合书本知识的“奇思妙想”。若按这位王大学士的说法,岂非也是“杂学末技”、“奇技淫巧”?
他不由抬眼看向范公,带着询问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