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瑜微却话锋忽转,指尖轻叩讲案边缘:“是以今日在此,不涉玄奥义理,不究考据微言。”他向台下微微一笑,眼中如晨曦中的林涧清溪,闪动着光彩,“只欲教诸位些浅近学问 —— 却是与你我口中粮、腹中食息息相关的真章。今日第一课,便从一事讲起——这天下粮食,由何处来,在入得口前,是什么模样,又经了几番辛劳,方得成那米面餐饭。”
说罢,他示意小顺将捧着的锦套长卷呈上。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宋瑜微亲手解开系带,将那幅数尺长的《稼穑图》缓缓在讲案上展开了第一段——画卷之上,晨雾未散,赭石色的田野里,耕牛奋力,农人播撒着希望的种子,一派北国秋日辛劳之景。
画卷甫一展平,还未等宋瑜微开口解说,堂下忽然响起一个略带稚气却又惊喜的声音:
“呀!这是秋播!是撒麦种哩!”
声音不大,在这寂静的讲堂内却显得格外清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坐在前排、年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内侍正睁大了眼睛,指着画卷,脸上满是兴奋的红晕。他许是认出了画中熟悉的场景,一时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然而话音刚落,那小内侍似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内学堂规矩森严,大学士们讲课时,学生皆需正襟危坐,不得随意喧哗。他这般在宋君侍开讲伊始便高声叫嚷,已是犯了课堂大忌。他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转为一片煞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身子也瑟缩了一下,慌忙低下头去,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怕下一刻便有严厉的斥责落下。
宋瑜微却并未如众人预料中那般动怒或显露不快。他看着那吓得发抖的小内侍,目光温和,唇边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他缓步走下讲台,来到那小内侍面前,声音依旧清朗温润:“这位小内侍,无需惊惧,你且抬眼回话。”
小内侍战兢兢掀起眼帘,怯生生地望着他。
“你方才说这是秋播撒麦种,可是入宫前曾亲眼见过?”他的语气犹如春风拂柳。
见他非但未责,声气反更和煦,小内侍心中惧意稍减,才敛袖躬身,声若蚊蚋道:“回君侍的话,奴才……奴才入宫前,乡中确是如此景象……秋日里,乡老们便是便是这样赶着牛,把麦种种到地里去的。”
“答得极是!”宋瑜微颔首赞许,声量不高却清晰贯入堂内,“你不仅识得画中景象,更能联想乡中农事,可见是用心观画了。”
说罢转向堂内诸内侍,眸光明亮如炬:“诸位,今日首课便从这位小内侍所言的‘秋播 ' 讲起。大家每日所食的面食,追本溯源,正是源于这无数个辛劳秋日里,万千农人以双手播下的生民希望。”
他顿了顿,再次看向那已略微放松下来的小内侍,鼓励道:“你方才说,你见过农人撒麦种,那你可知,为何要在秋日里播种这冬小麦呢?”
那小内侍一呆,茫然地摇了摇头。
宋瑜微见状,非但没有丝毫不耐,反而敛眸轻笑,道:“无妨。很多事情,我们只见其然,未必能立刻知其所以然。这正是我们今日在此求学问的目的——不仅要知其然,更要探究其所以然。”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回到讲案上的《稼穑图》,指着那片播撒了种子的田野,声音清晰地解释起来:“我们北方所植的冬小麦选在秋日下种,原是要趁霜雪未至时,让麦种得够时辰抽芽发根。你们看,”他指向画中那些细嫩的麦苗,“这初生的麦苗,看似弱小,根须却已深扎三寸 —— 待寒冬冰封大地,便能借这土里的暖湿之气,挨过三九天的霜刃。”
“到来年惊蛰雷动,冻土初融时……”他略略扬起了声,“这些经历过寒冬考验的麦苗,便会迅速返青,拔节生长,比那些春天才播种的春小麦,既能躲开仲夏的酷日,又能避过蝗灾盛期,,为农人争得一个丰收的年景。这便是‘人顺天时,地尽其利’的道理。”
他讲得深入浅出,又结合着画卷上的景象,那些原本只知死记硬背些经义条文的小内侍们,此刻听着这些与土地、与节气、与口中食粮息息相关的道理,竟都听得入了神。不少孩子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八个字的具体含义。
课快上到末处,他目光一飘,就见那王学士满脸愠色,双眼欲喷,口中念念有词,每每要倾身之际,又会觑向如石狮般伫立在堂中的方墨,复又重重坐下。
他虽是无惧,但也不愿第一回课就遭人横加阻挠,如今得以顺利完成,且小内侍们专心踊跃,也多亏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