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三两日的时光一晃而过,宋瑜微协理内学堂教习的日子,便在又一个天光微亮的清晨到来了。
阿青取来的宫中常服依旧是质料上乘、暗纹精致,带着内廷特有的矜贵。宋瑜微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从箱底取出一件他入宫时带来的、为数不多的旧衣。
那是一件石青色的直裰,料子是寻常的细棉布,因着年岁和浆洗,颜色已略显陈旧,袖口处甚至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磨损。但这件衣袍却被他珍藏得很好,依旧平整洁净,带着一股书卷气的朴素与沉静。
他屏退了阿青,独自在内室换上了这身旧袍。宽袖垂落,衣袂飘然,铜镜中的身影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宋家郎君,只是眉宇间添了太多风霜与郁色。他伸手,轻轻抚平衣襟上的微褶,动作缓慢而郑重。
而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枕案边那个小巧的锦盒上。打开盒盖,那枚雕龙碧玺佩正静静地躺在其中,玉质温润,龙纹盘旋,在晨曦的微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泽。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将其轻轻拈起,仔仔细细地将这枚玉佩系在了腰间,那石青色的直裰之外,碧玺的润与丝绦的旧,形成了一种奇异却并不突兀的和谐。玉佩垂落在他身侧,随着他轻微的动作微微晃动,冰凉的触感隔着衣料传来,让他纷乱的心绪奇异地安定了几分。
他对着镜子,最后理了理衣冠,镜中人面色虽仍苍白,眼神却已是清明一片,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平静与决然。
用过简单的早膳,他让人将《稼穑图》长卷用素色锦套细心裹好,由小顺捧着,正待出门,却听殿外通传,说是方墨方公公到了,受命随宋君侍一道前往内学堂。
他不由一怔,心中颇有些意外,想不到竟是方墨亲自来了。
胸中油然生出一股如初春新芽般的暖意,一恍之间,凤目如星,欲诉无言——他垂眸,敛了心神,快步出殿迎接方墨。
方墨依旧是一身玄色内侍官服,身姿挺拔如松,见他出来,只微微颔首,沉声道:“君侍,时辰不早了,我们这便过去吧。”
一行人出了明月殿,往内学堂而去。宫道幽长,晨风带着几许清寒,方墨与他并肩而行,一路无话,将至之际,他终是忍不住开口:“有劳方公公亲来一趟…… 还请公公代为转呈陛下,臣…… 臣感念圣恩。”
方墨身形一顿,半转了身来,凝着他,唇间竟似浮出一丝罕见的笑意来:“君侍如要谢恩,自行求见便是,倒不必绕个圈子。”
他一时无言,料不到方墨居然会说出这般话来,情急之下索性便不回应,举步继续前行。
内学堂设在文华殿一侧的偏殿群中,此处比多了几分书墨之气。待他们抵达时,授课的讲堂内已是坐了不少小内侍。这些半大的孩子们,大多穿着统一的青灰色学子服,个个伸长了脖子往外瞧,脸上既有对新先生的好奇,也有几分对“男妃讲学”这一奇事的探究与兴奋,一时间堂内有些嗡嗡的议论声。
他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小安子,那孩子正襟危坐,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带着全然的信任与期待。
讲堂一侧,还设了几个旁听的坐席,上面已坐了三两位须发花白的老学究,想必是内学堂原有的几位大学士。其中一人,面容清癯,神情肃穆,目光如炬,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轻慢——这位,大约便是小安子口中那位看重纲常伦理、不屑“杂学末技”的王承礼王学士了。
方墨将宋瑜微引至讲台前,对众学子沉声道:“奉陛下旨意,自今日起,宋君侍于内学堂协理教习。尔等务必恭谨听讲,勤学上进,不得有误。”说罢,便退至一旁,垂手侍立,并不离去。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讲台。他先是目光平和地扫过堂下那些稚嫩却充满求知欲的脸庞,也坦然地迎向了那几位老学士审视的目光,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清朗温润,如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诸位学子,诸位大人,”他先是微微一揖,“宋瑜微初临杏坛,才疏学浅。若论起圣贤经典、经义文章,于座中诸位饱学之士跟前自叹弗如,远不能及。”
他这话一出,堂下的小内侍们似都有些意外,而王学士那原本紧绷的嘴角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眼神中的轻慢更浓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