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地压进书房,时琛斜倚在圈椅里,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案上摊开的书册,却半个字都能没看进去。
烛火摇曳,他袖口扫过案角,一本策论“啪”地落地,纸页翻飞间,一角焦黑的残页飘了出来。
他目光倏地凝住。
拾起那片纸,边缘还留着火烧过的蜷曲痕迹,隐约能辨出几个零星的墨字——“账目”、“调令”。
时琛垂眸盯着指尖一点纸灰。他忽然起身,三两步跨到书柜前,拨开机关,暗匣无声滑出——
空的。
意料之中。
“呵……”他低笑一声,不知是讥是苦,将那片残页在掌心揉成团,“跑得倒快。”
烛灯噼啪炸了个灯花,映得他半边脸明明灭灭。先前闻礼之借着整理书房的名义,几乎把侯府旧档翻了个底朝天时,他就该料到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人退得这样干脆利落,连一丝把柄都不肯留下。
时琛原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
毕竟自己那点不堪言说的心思被暴露在日光下之时,是他选择先退一步。时琛并非不懂闻礼之的犹豫抉择——当理性与情感置于天平两侧,他们都有同样的考量。
时琛将闻礼之走向自己的脚步看在眼里,却无数次在他靠近时冷言相向,在那人眼底燃起星火时又亲手浇熄。明明渴望被看透,却又恐惧被看透后的失控。
可如今闻礼之真如他最初“所愿”那样,恪守下人的本分,退回到恭敬守礼的位置,他却倒像是被反将一军。仿佛有根细针扎在肺腑里,呼吸间都泛着隐秘的刺痛。
烛泪堆成赤红的小丘,时琛盯着那点血色出神。
闻礼之在查什么,他自始至终都是清楚的。闻家的案子牵连甚广,郑阎固然好财,却未必有吞下闻家这庞然大物的胆量。在他看来,郑阎这样的角色,更像是被推出来的刽子手,幕后之人的一把刀。父亲虽不是善类,但与郑阎这等蠢货绝非一路。倘若闻家走私案真有隐情,父亲顶多只占上一个“知情”。
时琛不怀疑闻礼之查案的决心,却也从未疑心他可能借此对侯府不利。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对闻礼之的信任并非毫无来由。
侯府的账册就摊在案头,那些见不得光的往来、那些刻意模糊的数字,闻礼之整理时必然都看过。
时琛不担心这些会被泄露出去——倒不是因为笃定父亲清白,而是出于对闻礼之的了解。表面看着温润似玉,说话做事都留着三分余地,可骨子里却梗着根折不弯的君子骨。爱恨都摆在明处,恩怨都算得清清楚楚,连退避都退得光明磊落。
——倒衬得他时琛那些试探算计,格外卑劣起来。
窗棂外传来巡夜更声,时琛抓起案上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茶叶渣滓哽在喉头,苦得他眼眶发热。他曾故意在闻礼之面前展露过最不堪的一面——暴怒的、阴郁的、甚至脆弱到失控的模样。狼狈的伤口被揭开,心底竟能泛起病态的欢愉。他等待闻礼之的退缩,又在心里隐秘地期待,既渴望被接纳,又害怕被推开,矛盾与疼痛在心底反复纠缠。
只是如今,时琛才明白,自己试探的从不是闻礼之的耐力。
而是暴露出真实的自我后,这人还愿不愿意……接住全部的自己?
夜风猛地灌进来,吹熄了残烛。黑暗中时琛捂住眼睛,掌心一片潮湿。
时琛踉跄着走到庭院角落。梨树下泥土湿润,他半跪着,指尖狠狠挖开树根旁的软泥。初春埋下的那坛梨花白还未到启封的时节,可他此刻,实在等不得了。
“啪——”
泥封碎裂,清冽的酒香混着未散的春意涌出,本该再酿一季的软酒,被他囫囵提起,仰头便灌。酒液顺着唇角滑落,浸湿了衣襟,他却浑然不觉,只一味地吞咽,仿佛要将那股绵柔的甜香连同胸腔里烧灼的闷痛一并压下去。
醉眼朦胧间,一道人影自回廊尽头缓步而来。
粗布衣衫,束着寻常下人的灰麻腰带,可那身形——时琛手指一颤,酒坛倾斜,余酒泼洒在衣摆上。
“闻——”他猛地起身,伸手去抓。
可指尖还未触及,那人影便如雾般消散。酒坛脱手坠地,“哗啦”一声碎得彻底,瓷片飞溅,有几枚深深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掌纹蜿蜒而下,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看错了。”时琛盯着自己血迹斑斑的手,忽地低笑出声,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真是……荒唐。”
夜风穿庭而过,吹散了他唇齿间残余的酒气。
而就在月洞门的阴影处,闻礼之静静地站着。
他确实是来了,粗布衣衫被夜露浸得微潮,手里还攥着刚从库房取来的账册。方才时琛醉眼望去时,他正巧走到回廊转角,可还未靠近,便见世子踉跄起身,伸手似要抓住什么。
闻礼之的脚步顿住了。
月光将时琛的身影拉得极长,那道孤零零的影子落在青石板上,像是随时会碎裂。
闻礼之的指尖微微发抖。他本该上前,像任何一个本分的奴仆那样,低头奉上帕子,脚底却像生了根,半步都迈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