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府上,梅花已落,枝叶新发。
林妍安顿了,半靠在床上,看见轩明进来,弱声说,“陛下当回宫了。”
“有柳尚书令安排,朕不去也罢。”轩明在床边坐下,问林妍道,“你怎么病的如此重?”
林妍垂眸,说,“妾身信中所言,句句属实。”
轩明想起来信里那一句“自变法以来,妾日夜咳血星数点,华发早生,罗带日宽”了。
“只是,”林妍看着他,低声又道,“陛下没有信。”
这是最温柔、也是最残酷的控诉。
轩明心头一堵。他不是不愿信,而是,不知可否能信。自四年前兰江相遇,这一路相伴着走来,看着林妍一年年无限地在成长,他深知林妍有多聪明多厉害。她好似天生就为这庙堂、为千里江山而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她有她自己的主意,却把一切算计都能藏于他人的立场驱使之下。她善于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善于编织周密无比的计划,更善于刚柔并济、软硬兼施下推行她的谋算,她大胆又心细,若是计划有了变数,她也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调集资源应对,确保一切事情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轩明知道,以林妍在军中、朝堂、士林与百姓中的地位,哪怕皇后之位也是屈就了她。若有一日……轩明不敢想,若有一日林妍有了其它心思,他能有几分胜算。他曾期许帝后同心,可是相伴四年,林妍连她自己的真名、出身,她过往的一切全都瞒着他!林妍从不凭空说假话,可她说的话,叫人难辨真假。
他对林妍,爱之、惧之、重之、疑之,亦有恨之、妒之。林妍,太擅于蛊惑人心。就如同这一次,轩明下定了决心要借此机会收了林妍兵权、翦除她的羽翼,待风波平息后令她改换身份再入中宫……可下定了的决心,却又被那一纸剖白书信动摇。
林妍不知道,轩明对着那封信看了多久,一遍又一遍,甚至可以默诵如流。去小林府的步子迈出了又收回,诏令写了撕、撕了又写,在旧事休提重归于好与鸩酒白绫间反反复复纠结拉扯……最终,在杭文密报,神策军确有异动的时候,轩明决定,把林妍的命运,交给她自己。
——若她,当真愿意“卸兵符相印,烹茶扫榻再叙西窗”,明知五万人马打不下东雍,就该向他求援增兵求粮草补给,他会答应的。可若林妍有二心,率这五万嫡系投了菀南……他也当是彻底清除了这个隐患,也该放下这一段不属于他的妄念了。
可是轩明没有想到,林妍当真就拿着五万兵马两个月自筹补给打下了东雍,消耗低的不可思议,创下了奇迹,军威与声望,更上一层!
林妍的声名已如日中天,林妍在朝的地位,已封无可封。
林妍的文韬武略,至此已成传说。
见到林妍之前,轩明思虑万千,想过成千上百种情形,却唯独没有想到,再见时,这个为天下而生已成传说的姑娘,竟病的几乎走不了路了。
“陛下,”林妍咳嗽着,看着轩明,对他说道,“我的母亲、外祖母、曾外祖母和玄外祖母,四代人,皆是死于肺疾,早衰早逝。我六岁时,亲眼见着我娘咯血而亡。外祖母亡故时,只有二十七岁。而自外祖母之上,离世时候,都不到三十岁。她们大多都是二十二三的年纪发了病,而后三五年,就到了头。我大约是自幼波折太多、几经生死的缘故,十六岁起,这咳疾就迁延不愈,只是没有在意,直到前阵子咳出了血,才想到大约是与母亲她们一样的绝症。陛下,”林妍的声音很是平静,“您可以放心,我已经没有几年可以活了,至多一两年,我也要去见母亲她们了。”
因着病弱,林妍一面说话,一面咳嗽,声音低柔凄婉,语气却平静的冷漠。“您可以放心”几个字狠狠扎了轩明一下。
仔细看她,轩明果然在林妍散落的乌发间看到缕缕白发。之前没有在意,细看下才发现,不止一丝两丝,一时竟数不过来,十九岁的姑娘青丝里夹了多少白发,头发也不如几年前的乌黑有光泽。
轩明如今对林妍的感情很是复杂,却无论如何,万万没有想过她死。
那毕竟,是他情窦初开的年纪,就认定要相伴一生的姑娘。
是他在圆州兰江水畔,一眼就爱上的姑娘。
是日日夜夜心里憧憬着与她成婚的姑娘,是多年前明明早就猜到兄长的惨剧必同她脱不了干系,却一遍遍地在心里找理由为她开脱、说服自己她有苦衷身不由己的……最爱的人。
“你别这么说,”轩明被林妍堵得难受,沉声道,“好好养病,寻遍江南,难道还治不好你的咳疾了?”
林妍轻嘲了下,若能治的好,圣文肃公主如何能早逝?如徐老太傅所恨,倘若文肃公主多活十载,续章华遗志,也没有犬狄南下这一场离乱了。而卉阳长公主二十多岁就病的不能理事,还有妘太子妃……那可是松原妘氏的小姐,松原回春术独步天下。江北帝都,万国来朝,远胜今日江南的鼎盛繁华,举国之力,可最终,都治不好这三代王朝里最有权势的女人,她还能奢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