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丘失陷那晚,陈蝉被俘,被崔俨带走,为眼前的存亡,他不得不低头,百般恳求对方不要滥杀城中还未离去的百姓。
崔俨不置可否。
许是见陈蝉是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并没有上麻绳给他五花大绑,只是把他带到已经失陷的刺史府,着人看守。
崔家军对瑕丘不熟悉,掌控力度不够,刺史府中更是如此,但陈蝉已经来过一次,又阖府上下寻找大哥,自然知道哪里守卫薄弱,哪里有机可趁,便趁送饭换防间隙,逃了出来,又找到被关押的丫鬟管事,问到诸如密道狗洞之类的偏门,逃了出去。
他要赶紧找到楼一。
然而他躲躲藏藏跑回车马翻倒的地方,却没有找到人,只有孤零零的车马残骸和满地的血。他当机立断,决定先趁乱混出城,和陈家部曲会合后再行救人。
城中械斗巷战不断,他走一截得停一截,避开了所有的民居,只挑脏臭的阴巷,水门,空马厩以及鸡舍一类躲藏。
郑家军四处劫掠,民宅和商号首当其冲。
有一次,他伏在圈舍中,亲眼看到郑家军的绿头巾在血泊里来去,一家十几口,无一存活。但他无法施救,乱兵杀起来,可不会听他说话,这种情况下除了硬拳头,再好的脑子都没有用。
终于,他找到一具崔家军的死尸,趁人不备,扒了衣服套在外头,低头往城门去。
“走,跟我走!”
然而还没有走出几步,陈蝉就被一个士兵拉走,他以为是认识的人,潜伏城内接应他,可抬头却是张陌生的脸,他又怀疑自己被发现了,但对方并没有押送他返回刺史府,只一味指挥向前。
巷子里又蹿出几个戴着白羽兜鍪的人,皆是崔俨手下的士兵,一众朝着相同的方向奔跑。
“将军下令,不许侵扰城中百姓,咱们必须去阻止姓郑的那帮人。”
“他奶奶的,我刚还看到一个杂碎,杀了俩小孩,他自己家里没老没小吗,让老子碰到,一刀给他劈咯!”
“将军没说要和姓郑的撕破脸,你们别惹事,一会听我指挥。”
“……知道了。”
士卒们边跑边说话,陈蝉气喘吁吁跟着,像头快要累死的老黄牛,根本没有机会开口,幸好也不需要他开口。
几人火速冲进东城坊市,城里还有不少滞留的商旅,已被劫掠个干净,主事的一个不留,剩下随行的伴当和附近的百姓则被驱赶至一处,郑崇和手下的校尉正在收买命钱,反抗者就地格杀。
但即便乖乖配合,领士兵去家中取财,一旦财物脱手,男的皆不留性命,女的则直接奸污。
这么做,只是为了把他们私藏在地缝里、房梁上以及暗洞中的钱,不花一分力气地全部掏空。
舟车劳顿加上水米未进,又来了个三千米负重,陈蝉两眼昏花,还没有喘匀气,刚刚说好不惹事的崔家士兵就撞了上去,两伙人立刻打作一团。
崔家骂郑家是狗娘养的,郑家的人则骂他们孬货。
大家越骂越狠越凶,最后演化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崔郑联军一起攻城,瑕丘才刚刚拿下,城内却出现内斗,两方的上峰自然现身镇压,崔俨甚至亲自到场,鞭子一卷,把偷偷跑路的陈蝉卷回马上。
“就这么会功夫不见,都混到我营中了,不听话!”
陈蝉试图跳马,崔俨只冷冷地扫了一眼,见他把自己的警告当耳边风,忽然摘下马背上挂着的棕绳,套住他的手腕,一脚把他踢了下去:“想下去就下去。”
“驾——”
陈蝉落地,还没来得及爬起身,就被他纵马拖过长街,几乎痛得心脏骤停,连呼救都张不开口。
时间被拉得漫长,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拖死之时,崔俨忽然下马,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拎起来,指着不远处的浓烟。
瑕丘城南大火冲天,熊熊燃烧的正是官方储粮的仓廪府库。
“方圆十五里,所有的义仓也都烧了,就在攻城之时。”他派了两支精锐,负责抢夺并控制瑕丘粮草,但还是晚了一步,崔俨冷笑着,又狠狠踢了陈蝉一脚:“你做的?”
陈蝉嘴唇翕张,正要说话,他又道:“你的人在西南边摆了我一道,我没上当,他们此刻又没在你身边,你说这会人在何处?”
城外局势不清,谁出手难说,但城里崔郑内斗再狠,都不会傻到断自己后路,恐怕是大哥的手下所为。崔俨的人马长驱直入兖州,一战数月,十分疲惫,正缺粮草,若瑕丘守不住,守将不论是决定破釜沉舟还是同归于尽,第一要务就是烧掉粮草不给对方捡便宜。
这一手棋自然触怒了崔俨,他抢攻瑕丘,顺利入主,如此一来,攻城的价值大打折扣。
崔俨看他一副浑不怕死的模样,也不与他在既定事实上周旋,只冷笑道:“陈蝉,你知道我现在要做什么吗?”
陈蝉忽然感到不妙。
这种大难临头的恐惧并不是来自自身的威胁,崔俨已经认定这事是他所为,杀他,不够泄愤,也不会改变过去,他极有可能会突破底线。
失去了粮草,瑕丘便没有驻守的意义,完全可以舍弃,而一旦弃城而走,三军开拔,不会留下活口,且会尽最大的可能带走城中所有值钱的东西,补足缺乏的物资。
这些损失,不会从官仓出,只会从百姓手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