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水时,崔俨寸步不离陈蝉,两列士兵把他们夹在中间。
陈蝉知道,崔俨已经开始起疑,只要过了河,自己就没有利用价值,还会因为逃跑被严密看守,或许连见方恺一面都难,更不利于后续计划的实施。何况,有一必有二,崔俨会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用无辜人的性命来威胁自己呢?
只有他彻底脱离控制,才能换取一线希望,在他的心里,救人已经大过寻找大哥。
这月份还未至丰水期,泗水两侧皆有河床裸露,百丈宽的河稍稍瘦身,但仍然浩浩茫茫,绳索已经架好,先行小队选择水性最好的士兵,顺利撑船泅渡,在对岸挥动旗帜示意,崔俨推了一把陈蝉,揪住他的胳膊,走在他的后面。
陈蝉被他扯得趔趄,用另一只手紧张地攀着绳索,崔俨的动作蓦然停顿一瞬,逐渐放轻,最后下滑,握住了陈蝉的手腕。
陈蝉:“……”
游至中部,陈蝉微微侧脸,滔滔河水奔流,不断撞击胸口,福至心灵,他忽然忍不住想,崔俨为了看住他,如今也和他绑在了一条绳子上,如果在此刻割断绳索,他就会和自己一块被冲走,只要他死了,崔家军就会溃败四散,战争也就结束了。
那一刻,他就像中邪一样,对自己的想法没有再三思量,而是草率又孤注一掷地锚定在了上头。滚滚浪花掩盖住他的动作,全亏了这浪高风急,让他顺利摸到了前面士兵的腰刀,他借着水波掩护偷来,毫不犹豫用力一砍。
绳索应声而断,几乎是一瞬间,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陈蝉没入水中,却没能带走崔俨。
在磅礴的水流冲击下,溃口不断加大,但在崩毁之前,一双手迅速拽住了撕裂的生命的线头,用身体连接两侧。
“快!”
崔俨的武功在江心没有施展余地,但反应却快常人一倍,身边的士兵训练有素,没有自乱阵脚,水性好的立刻游过来,用行囊里的麻绳将豁口缠住。
“不要慌,依次渡江。”
维持秩序,确认一切妥当后,黑夜下浊浪滚滚,哪里还有陈蝉的影子,他忍不住蹙眉,随后松手,如白龙般猛扎入冷彻骨髓的水中。
失去意识前,陈蝉绝望地想,自己怎么蠢到和崔俨同归于尽竟然还没有成功,两辈子的脸好像都在这一刻丢干净。
真是又好笑又无奈,当一个无所不能的人真的好累。
他闭上眼睛,任身体在浪中沉浮,无力回天,水下的流速却忽然变快,鱼群向两侧让路,黑色的影子将他缠住,抓住他猛地跃出水面。
“咳咳——咳咳咳——”
崔俨冷冷地问:“还想死吗?”
陈蝉一边咳嗽一边说:“不想,除非你跟我一块死。”
衣服吃水,沉甸甸往下沉,崔俨便舍去最重的胸甲,扯开缠在身上束手束脚的武袍。
陈蝉无语地看了眼露出的精悍肌肉,继续呛咳,崔俨知道他力气耗尽,若是濒死,可能会奋力挣扎,于是用手臂锁住他的喉咙,带他顺流而下,一边往江岸靠,一边节省力气:“这次不救人了,改杀人了?就你这样还想杀我,我这一身肉都白长了。”
“我怕你再用人命威胁我。”陈蝉瞪了他一眼,整个人冻得嘴角发乌,昏昏沉沉。
崔俨不置可否。
两人静默地划水,不知过去多久,崔俨猛地发现,耳边除了喧嚣的水声,什么也听不见,他意识到什么,忙朝陈蝉大喊:“喂,醒醒,别睡。”
“……嗯?”
“你刚才说要跟我一起死,正经得像在发誓一般,唔,我知道了……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这个意思吧?”
陈蝉终于怒了:“那是一个意思吗?”
崔俨笑了一下,见他两眼添了一丝生气,不再说话。
两人一块被冲到浅滩上,陈蝉浑身颤抖,崔俨把他拖上岸,三两下剥掉湿衣服,捡柴生火。
四野无人,两人袒裎而坐,陈蝉别过脸,不看他。
崔俨低头添柴,实则透过跳跃的篝火,一直打量陈蝉,陈蝉讨厌他窥视的目光粘在自己身上,但又无处可躲,便游说自己:“看就看吧,又不会少块肉。”
啪!
湿柴爆出突兀的响声,陈蝉不察,哆嗦了一下,回头发现崔俨嘴角瘪得十分别扭。
“陈蝉……”崔俨再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输了,服不服?”
陈蝉无语,想骂他,却又觉得没什么好气的,把脸在膝盖里埋了一会,嘟囔着:“喂——你怎么做到的?”
事情还得从半个月前陈蝉第一次逃跑说起,那晚崔俨带人追索,意外发现有不少武人在营地附近徘徊,起初他以为是来接应陈蝉的好手,但很快又推翻了这个猜测。
这些人给陈蝉制造机会,有的帮到了点子上,有的却没有,说明并无事先计划,可以排除接应一说,但他们又确实冲着陈蝉来,只能解释为伺机援救。
于是他将计就计,放陈蝉远走,让他涉河,同时悄然部署,把所有跟着他的人一网打尽。
放眼整个兖州,最可能派人来救陈蝉的只有陈岱,陈岱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谁也不知道这中间是否有什么阴谋诡计,他留陈蝉一命,也意图在此,如果能顺藤摸瓜找到陈岱,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索性留了两个活口问话。
但很快,他发现更有意思的地方。
这些潜行者自备毒药,不肯被活捉,无力逃脱后几乎毫不犹豫饮鸩,像鬼魅一样出现,又像鬼魅一样斩断于世间的联系。
世家大族秘密豢养死士,并不少见,但下令搜身之后,这些人身上找不到半点凭信不说,还人手携带着一份陈蝉的画像,这能说明什么?说明这些人并不来自于陈家,所以他们对陈蝉的长相并不熟悉。
最后,还是温世澹从鞋子入手追根溯源,确定这些人来自建康,又顺着布料和工艺追索,确定出自御用工匠之手,怀疑这些人要么全部来自楚国王室,要么来自能得御赐之物的王室近臣之家。
但怪就怪在,王室及王室拥趸皆与陈家不和,费尽心思潜入敌营,不是为了杀人灭口,却是要帮他逃出生天,何况,都能接近崔家军大营了,难道不该刺杀他这个反贼头领更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