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茹萱如愿出了府,戴着面纱,独自上了马车。
萧敛并未答应她见柳轩一面的恳求,爹爹是通敌之罪,监狱想必是严加看管,即使贵为世子,亦是不可随意插手。
虽如此想,却还是心痛如绞。她不知爹爹是否被人拷打,亦不知眼下阿娘是否如萧敛所说安好。
出神中,踏上马凳上了马车,她吩咐车夫随意转转,便不再多言。
夏末秋初,树上的叶子依旧葱绿,只河边几点枫叶红了,倒影映在了湖中,似颜料轻染。
车轮缓缓从金陵的青砖路上碾过,以前这里是楚国皇都,见证了一个朝代的繁荣。
柳茹萱听说,天之美十,楚之美七,楚国的女子搅动了前朝许多风云。
阿娘便是楚国宗室遗脉,即使如今,亦是美若天仙,足以依稀窥见当时盛采。
正出着神,湛明湖泊,勾起了许多往事回忆。她鲜少能出府,故而每次央着教书先生偷偷带她出府时,常常会来到这一人迹罕至之处,尽情享受着府外风光。
“停车。”柳茹萱提起裙下了车,见身旁婢女欲跟上,她温声劝阻道:“不必跟着我,我想独自呆会儿。”
她们正犹豫着,柳茹萱却不予理会,兀自提裙而去。
从石桥上走下,她顺着青砖石铺就的小道蜿蜒而行,秦淮河中的水汽和着清风,有些咸咸的味道。
她盈盈立于水边,水流携卷着落叶,滚滚上前。
“柳姑娘。”一道清润的男声蓦地响起。
柳茹萱侧首,见谢昭立于两步开外,她神色一喜,笑道:“谢先生。”
谢昭未上前,向她施了一礼:“昨夜去红袖楼,听说柳姑娘已殒命,我便一直等在此处,只盼着能见柳姑娘一面,没想到如今当真等到了。”
殒命?想必是萧敛为瞒过众人耳目而设的幌子。
柳茹萱看着谢昭身上的露水,复而抬眸,凝着他的脸,眼下有些青黑。
她尽力止着喉头的哽咽:“谢先生,您不必如此。眼下我已有去处,还请谢先生切勿挂怀。”
谢昭知她是临安王世子萧敛的未婚妻子,如今落难,萧敛自是不会袖手旁观。
只是他听说萧敛为人暴戾狠辣,不免担忧道:“世子待你好吗?”
柳茹萱沉默了一瞬,复而嫣然一笑:“萧世子与我青梅竹马,自是好的。”
谢昭凝了她一眼,似是在掂量她的话有几分真实。
指了指身后的小船,他颇为窘:“柳姑娘若愿意,在下愿带姑娘远走,待我功名在身,定许你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十里红妆、明媒正娶,曾几何时,是她所轻易能得之物。
只是眼下,她的身上都是萧敛的痕迹,衣衫、发丝亦是萧敛的气味。
她不是三心二意之人,既做了萧敛的外室,与萧敛越了男女之防,便不会再与旁人纠缠不清。
柳茹萱往前走了一步,取下手镯递与他,那是他提前几日赠予她的生辰之礼:“萱儿感念先生对我的照拂,只是这镯子过于贵重,我承受不起。眼下,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谢昭手一颤,声音似强压悲痛:“柳姑娘,在下倾心你已久。这镯子虽不值什么钱,却亦是谢某的一番心意。姑娘可是嫌弃我当下的困窘。”
谢昭出身寒微,冬日险些冻死街头,爹爹见他如此,于心不忍,便将他带回了府。因着谢昭颇有些才华,爹爹便让他做了府上的教书先生,偶尔教她诗书。
正是因他,柳茹萱才知晓了许多昭昭道理,不再囿于先前的女戒、妇德之类。因此,即使他先前出言失礼,柳茹萱也未断他这生计,一直对他的教导感念在心。
施了一礼,谢昭抬手欲扶,她退后了一步:“有道是莫欺少年穷,先生惊才绝艳,未来自堪为国之栋梁。”
“我从未嫌弃先生出身,只是师徒有伦、男女有别,还请先生不要让我为难。”
谢昭见状不再纠缠,他眼尾绯红,眉亦轻轻蹙着,清润的面庞于秋风中更显萧瑟:“既如此,谢某只希望姑娘平安顺遂,岁岁欢喜。”
这是这两天,柳茹萱所听过的最真诚的祝颂之辞。
她低眸,落下了一滴泪水,许多酸涩涌上心头。
情不自禁地提步上前,她克制着握紧他的手:“谢先生,您一路珍重。愿再见你之时,便是你春风得意之时。”
谢昭苦涩一笑:“姑娘,一路珍重。”
柳茹萱捏了捏他的手心,勉强笑了笑,随后松开了手,手中温热退却。
她一步一步地,往马车走去。
上了马车,最后一抹倩影,最后一衣角,消失在了谢昭眼前。
柳茹萱将她过往一切骄傲、尊贵和记忆都留在了身后。那些都过于沉重,都不属于她了。
闭上双眼,留下一行清泪。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谢昭走在大街上,时不时撞上一两个人,挨得旁人暗骂几声。他却恍若未闻,只是行尸走肉般走在大街上。
秋日,晴空万里,秋阳洒在人身上,衬得谢昭洗得发白的长衫愈加陈旧。
秋风袭来,垂落了杨柳的枯叶,几片落在他的肩头、发上。
他慢慢往街角挪着步子,步伐沉重,似灌注了千钧水。
一间半塌的土坯房,茅草屋顶多年未修,西北角漏着碗口大的窟窿,雨天尚且要用瓦盆接水。
他脸上泛起自嘲的笑容,蓦地又回归清醒,他即使带柳姑娘逃出了又如何?
她金枝玉叶,又怎能让她与自己一道过这般清贫日子,吃了上顿无下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