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她早非砧板鱼肉。
檐影渐长,若嵁方旋紧最后一匝丝弦。
三丈外碎冰裂响,两道粗麻鞋底碾碎砖缝的咯吱声,步步逼近院墙。
“翠云阁那小蹄子可滚了?”
若嵁耳廓微动,这声音听来似有几分熟悉?
她泼出半盏冷茶,水痕在石阶冻成冰镜,白纱掀起半隙,窥见两个鬼祟黑影游弋而来。
矮瘦影子窜上石栏,蹲在斑驳的台阶上,咬牙切齿道:“早他娘蹽了。”
身侧的虬髯汉子将哨棍往墙根一杵,揉着青紫眼眶啐道:“这瞎子倒挺能折腾人的。不知从哪招惹的刺客,昨夜险些剜了爷的招子。”
“大人说了,且先吊着那瞎子一口气。”矮瘦个子嗤笑一声,语带轻蔑,“公子爷在花楼里争风,倒累得爷几个蹲了三宿粪坑。”
虬髯客瞥向檐下的单薄身影,一片青衫正抱琴转过拐角,背影单薄如纸,仿佛一吹即散。不由道:“可要真教人宰了……”
“死个琴师算甚?左右不是公子爷恁的,睁只眼闭只眼。”士卒警惕地环顾街口,低声道:“咱拿着三瓜俩枣的兵饷,就只干分内事。此时离去,还能拿了赏钱换酒喝去。”
二人渐行渐远,墙头霜花扑簌簌落在若嵁肩头。她倚着琴箱冷笑,终于摸清这场闹剧的脉络:
从五品守备之子乔装争妓,误伤平民却不敢声张。派来监视她的人,既无死士的狠绝,也无谍者的机敏,不过酒囊饭袋。
暮色四合,她拄着盲杖抱琴立在院中,脑后似有蚁群啃噬骨髓。
忍着剧痛,捏着昨夜搜捡出来的碎银,随街角顽童的指引去医馆买了几帖药。
三帖服下后,手头已是捉襟见肘。若是再谋不到生计,这琴真要保不住了。
翠云阁既生过事端,若嵁轻易不敢再赴,索性就着近处入了青石巷陌,踏入那间悬着“醉忘忧”酒幡的酒肆。
若嵁紧裹脑后溃痕,挟琴折入酒肆幽僻后巷,由伙计趋前引路,落座于桐木琴台。
指尖抚过新换的琴弦,劣等丝线粗粝的毛刺扎进了甲缝。她并未在意,拇指浸在冷茶里濡湿后一寸寸拧紧琴轸。
掌柜的只肯出三钱银子,连松香都得刮竹屏风上凝的旧蜡替代。
“叮——”
若嵁反手叩响雁足,左手虚按七徽半,借酒客划拳声掩去羽调偏差。
“若先生,东厢三席特点了《乌夜啼》。”伙计殷切地拂拭桐木琴台,“那位贵人可是专候先生的清音。”
看来醉忘忧亦是常来的抚琴处。
若嵁解开琴囊,袖中素帕拂过冰弦,拭净昨夜积在岳山处的尘霜。
直待《梅花弄》、《鹤鸣九皋》次第奏罢,方在后院隅角寻得半席休憩。
“苍梧城盛行丝竹之声,倒教我这张琴搏得了三分薄名。”若嵁抚过琴尾焦痕,此时案头写就的曲牌名录,竟已摞至三寸余厚。
“霈然兄!”
赤金发冠撞开珠帘的声响比人声早到三息,裹着马革靴特有的硬底触地声。
若嵁听闻身侧小二唤了声“廖公子”,不着痕迹地往里偏了半寸。
霜茧抚过琴底的蚌灰漆面,倏尔触得“霈然”二字,似是篆在焦尾琴上多年的旧铭。
“你可是又得了甚遗谱?一连几日未能觅见你的踪影,今日可算让本公子逮到了。”
若嵁未及避开,来人手中的折扇已然叩在肩头。
“廖公子。”
她笑中带涩,嘴唇翕动。
“怎的还是这般与我见外?”
“啪”的一声,廖怀合上青玉扇骨,朝若嵁觑了一眼。
烛影里她一袭青衫,素绢缚眼,更映出憔悴病容。
“竟是病了?怪我怪我…霈然兄不妨稍等片刻,我即刻让小厮去请府医来。”
若嵁忙拦下:“多谢公子美意。前些日子在翠云阁伤了脑袋,现下已无大碍。”
“那遭殃之人竟是你?!”廖怀捶案。
守备之子争风伤人虽被遮掩,在官宦子弟中却不算秘密,他亦有所耳闻。
“你且等着。小爷我这就带人去掀了他家的青石板!”廖怀气急败坏地抽出腰间佩刀,不慎与琴案刮出了半声涩响。
若嵁觉出其间的凝滞,唇角掠过三分戏谑。
“廖公子可知石板重几何?”她用琴弓背面拦住刀刃,“依公子腕力,只怕连守备府的门环都够不着。”
廖怀不以为耻,长刀铮然入鞘。反手抄起清酒仰颈饮尽,残液沿着云气纹的锦衣淌落,渗进了琴案上堆叠的盐渍杏仁里。
若嵁鼻尖掠过一丝焦苦:“公子身上的火绒草汁淬过烟墨的气味…戍时我来忘忧酒肆,路过西南角楼,换防的火盆烧的正是此物。”
指尖抚过琴额冰纹,声线渐弱:“至于这槐胶——似是官府为卷宗防蠹的老方子。公子是从城防司而来?”
廖怀蓦地顿住,几滴酒液洒在案上,映出眼底惊涛:“好个七窍玲珑心!若分我半分辨微的能耐,何至于日日被阿爷罚抄兵法。”
若嵁失笑。
指下泛音消散于博山炉的青烟里,她蘸着凝成胶质的酒液修补琴尾,面向虚空开口:
“公子寻我,当不是为听这半阙清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