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少年稍稍抬眸,目光里多了一丝笑模样,又浮现几缕犹豫和思索。
“如果。”他观察着她,谨慎组织着言语,“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许可以和我聊聊,为什么不开心。”
燕无辰拿不准他方才说破少女不开心时,对方下意识的视线闪躲是否意味着并不愿提及此事的回避。
“如果不想说,那就……”
话到嘴边,他还是无法违逆真心,“抱歉,主观上来说,我真的很想为你分忧。但我的主观想法如此,并不影响我希望你完全依照自己的意愿做出决定。”
他认真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担心你,并愿意和你一同分担。同时,我不希望这份心情成为你的负担。我的想法就是这样。”
这番严谨的措辞几乎断绝了少年的话语被曲解的大多数可能。
褚眠冬分了一缕心神想,这很好,话语不惧字多,而怕模糊。
她摇了摇头,也坦诚道:“我并非不愿与你提这原因,只是被看出真实情绪这件事,让我感到惊讶。”
燕无辰说:“认真看着一个人,认真试图去了解一个人时,可以做到。如果不能,大抵是因为观察太少。”
他想了想,“也许人的面部表情和情绪的对应关系存在一定的客观规律,可以通过掌握基本规律做推断。”
少年丝毫不知他在无意间窥得了现代心理学察言观色的重要理论基础,只平静又坦然地继续道:
“只是我只这般细致地观察过你一人,所以拿不出大量的参考数据,对客观规律的掌握也就无从谈起。”
……竟然就这么坦然地说出了「我一直在认真注视着你,且只有你一个」这种含义的话。
还与轻浮狡黠无关,皆为天然。
褚眠冬顿了顿,并未在此多作探讨,而将视线移向了院墙之上四四方方的一角天空,看着暮色一点点黯沉下去。
“我的确不高兴。”她轻声道,“人间千年,朝代几度更迭,皇权、世家、朝野上下,却有一道观念代代不变,如同铁律。”
她的声音很轻,话语却很沉。
“姻亲,利益绑定的最佳捷径。”
“为帝者迎世家后代入后宫,世家便相信自家的利益因这姻亲而得以与帝王绑定,从而愿为帝王献上忠诚;世家之间,将姻亲作为结派壮大的首选之策,不断以此笼络新入朝局的中立者。”
“长此以往,朝野上下,无一不是沾亲带故;二人私怨,次日便成两派纷争。举国上下,任人不问才而惟亲,行事不问事实而唯私怨。新令欲行,若世家不从,则阻碍重重,谈何令行禁止。纵是天降明君如曦帝,亦需妥协。”
“纵皇权易手、世家兴颓,王谢换李赵,一代新人换旧人,这「姻亲等同利益绑定」的观念一日不变,朝野格局便一日不变。”
“但观念此物,最是难移。”
盏中的茶渐渐冷去,褚眠冬便放下了握在掌心的杯盏,长叹口气。
“观念存于人心,而人心不可入。”
她看向燕无辰,“便如此刻你就在我眼前,我却永远不会拥有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你的无上权柄。”
褚眠冬再叹一声,摇头道:“如此无形无态而不可轻移之事,难免引人心生无力之感。”
燕无辰抬手拢住褚眠冬的茶盏,用灵力将盏中茶水重又温至适口,推盏至少女手侧。
“如是格局之下,身处朝野亦并不好受。”
他也看向头顶的一角夜空。
“抛开恃位弄权者不谈,于其位励精图治一世者,也可能因牵扯进皇权世家之争中而丢掉性命。”
“族中后辈的婚事无关当事二人意见,而全权由族中长辈依照家族利益而定,身如工具。”
“帝王并未切身地接触到每个朝臣,对朝中大多数人的认知,除却薄薄名册上的几行字,便是日日处理的奏折中参此人的本子,甚至难有观阅此人文章之时。”
“我大概体会过如是感受……”
他道,“对外界具体的人的接触变得稀薄,便有某个瞬间,不再觉得一个名字后对应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仿佛就只是几个简简单单毫无分量的字,划去、消亡,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燕无辰垂眸,“此为两败之局。”
褚眠冬想,在好友褚明秋的家乡,遥远的现代,有一个能精准地概括这情形的词——时代局限性。
“即便飞升上界,也不可能得到一夕之间扭转人心观念的权柄。”
她轻轻叹气,“大多数人的一生,有八成时间都在固守着心中那套已有的观念而活。便如那日,你我在百晓城主街举目望去,无人愿自查自己内心的观念,更不谈更新自己的认知。”
短暂的静默中,燕无辰轻敲茶盏的指尖一顿。
他说:“那剩下的两成时间呢?”
褚眠冬:“剩下的两成时间,是人生最初的时候。”
话音方落,褚眠冬意识到了什么。
“……也是观念逐渐形成,扎根在心的时候。”
“是啊。”
她忽而有了对出路的些微感知,仿佛柳暗花明,又见微光。
“人生的前一小段不同,孩子不同。”
“是教育,在人心中撒下了观念的种子。”